敦煌,千年前斧音凿凿、驼铃声声,千年后列车啸啸、风尘仆仆。岩壁上的煌煌盛世牵引着一代代“敦煌学人”追随千年的回响。“敦煌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从沙武田第一次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算起,已经25年了。俯仰一世,来而往复,踽踽孤影召集起蔚蔚同道。他们走进敦煌做研究,追寻、耕耘、成长、开拓,热爱愈深,羁绊越重,和心爱的敦煌“长”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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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23岁的沙武田走出大学校门,溯河西走廊向西而行。从长安到敦煌,1720公里,眼前一晃是绿洲,一晃又是飞沙走石的黑戈壁。
敦煌的天净、土净、人心净,“山里”的日子也净。“老三样”是白菜、萝卜、土豆;没有网络和娱乐,仰望鸣沙山的星夜就是饭后的消闲;每周末有一趟“进城车”,留三小时解决买菜买书理发洗澡等生活杂事。“我刚开始觉得不行,待不下去,太寂寞了。”沙武田形容自己像笼中困兽,“难道就一直在这里工作下去吗?”
一束微光照进幽邃的洞窟,岩壁上的千佛重叠着人影,“246窟,印象特别深刻。”这是沙武田邂逅的第一窟。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除了“闻到壁画原料的特殊味道”,之前做的功课在那一刻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图案完全看不懂,我当时就懵了。”他在苦楚中幡然醒悟:这里正是他的学术起点。从零开始,他看洞窟、认壁画、摹画稿,安安心心、扎扎实实地“泡”在敦煌。
和沙武田接触过的人,无不感慨于他对敦煌“疯狂”的热爱。他经常早上窟区一开放就进窟,为了不浪费看窟时间,中间经常不休息,午饭拿干粮充饥,扛到下午6点洞窟关闭,食堂也打烊了,就只能泡方便面。“一次和我谈论科研太久了,方便面泡坨,都快不能吃了。”谈到沙武田的拼劲儿,沙武田的博士后魏健鹏感触颇深。
20多年来,沙武田团队完成了《敦煌画稿研究》《吐蕃统治时期敦煌石窟研究》《敦煌石窟艺术概论》《榆林窟第25窟:敦煌图像中的唐蕃关系》《归义军时期敦煌石窟考古研究》《敦煌石窟中的归义军历史》等9部专著,其中两部著作先后入选“第二批国家社科基金成果文库”“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发表学术论文150余篇,先后主持完成国家级、省部级项目近20项,其中国家社科基金5项。先后就敦煌画稿、中唐吐蕃期洞窟、敦煌石窟中的粟特人功德窟、敦煌粟特美术、敦煌于阗图像、窟前殿堂建筑遗址考古、归义军时期洞窟考古、“原创性”洞窟个案、西夏石窟、敦煌壁画中的隋唐长安图像、藏经洞、北区洞窟等专题展开研究。他从这里尽兴地汲取,也不遗余力地输出。
“敦煌虽然条件艰苦,但是一个做学问的天堂。和洞窟朝夕相伴,时间一长就有感情了,就离不开了。”他习惯性地随时向学生“安利”敦煌,也带着很多学生去到敦煌,访访石窟,看看壁画,晒晒中午暖和的太阳。能培养出几个从骨子里热爱敦煌的接班人,一直是他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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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很多人来说,留在敦煌是一件很难的事,对于沙武田来说,离开敦煌是一件很难的事。2014年,沉浸在敦煌学浩瀚汪洋中的他选择走出敦煌,回到长安。
“在敦煌看敦煌,容易陷进去。敦煌是中国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点,很多东西的源头在长安。从长安回望敦煌,沿丝绸之路往全国,甚至全世界扩散,才能碰出新的火花。”来到陕西师大的沙武田,借助长安的历史文化资源和高校的人才培养优势,为敦煌研究建立起新的观察点。2016年,沙武田团队成功申请到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敦煌西夏石窟研究”。
“我们现在做的都是别人不愿做的。”沙武田的博士生李晓凤说。极简又极难的西夏石窟一直是被忽视的角落,艺术价值无法企及盛唐,分期断代又存在问题,更难的是支撑文献仅有黑水城发掘的部分考古资料,连相关研究也是寥寥。
西夏石窟这块难啃的“硬骨头”,让沙武田产生了好奇,也萌生了一种责任。“中华民族的文明是多元一体的,西夏民族创造的文化也是中华文明的一个有机标记。我觉得至少要把它弄清楚。我们做研究,就要复原历史,给出最真实的答案。”
冬季凛冽的西北风和寒冷气候,阻挡了大多慕名而来的游客,却正是沙武田团队实地考察的最佳时节。拿着相机、纸笔、手电筒,还有字迹满满的“学术火花本”,沙武田就带着大家去看洞窟了。从早看到晚,晚上吃完饭坐在一起讨论所见所想。这些在窟里随手记下的吉光片羽,在交谈中摩擦出的小火花,都将点映更广阔的学术版图。
就这样,沙武田带着自己的团队,一点点织补着这片空白。5年过去,团队20余次进窟,查阅无数的文献,处理80余窟的相关资料,整理相关图片近2000张,发表学术论文50余篇,也曾组织团队专门考察河西走廊、吐鲁番地区、宁夏、内蒙、西藏等地石窟多次。以西夏石窟研究为圆心,辐射敦煌学、西夏学、藏学、艺术史、考古学、回鹘历史、河西走廊晚期历史等的研究。大到石窟的营建、窟中的造像与义理,小到单窟一个图像的演变和艺术渊源等,都有了初步的答案或基本的解释方法。
魏健鹏将沙武田比作“挖坑的人”,就是开创者。“研究未必个个都深入,但每做一个点都有闪光的地方,这些闪光点足以影响一些人。”功成不必在我,功成一定有我,后续延伸出的许多研究,一定绕不开这最开始的第一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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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沙武田最初期望的那样,他有了自己的团队和一批同行者。曾经孑然一身的研究者,现在还多了另外一重身份——老师。从老先生手中取得火种的人,终也成了抱薪、传薪者。
“单纯的课堂讲授和书斋式的研究是有局限的。”沙武田始终把实地考察作为研究和教学的重要一环。历史文化学院有组织本科生赴敦煌实践实习的传统,自1998年起,坚持22年从未间断。沙武田加盟后,积极为学生联系参观更多的文物实践实习点,让学生看到了更多的洞窟,甚至特窟。
“同学们请戴上VR眼镜,今天我们带大家到敦煌石窟。”颔首微笑的菩萨赤足踏着莲台,菩提树枝叶婆娑散下一片金辉,飞天衣袂飘飘,麒麟踏云而来,绘壁近在咫尺,甚至裂纹也清晰可见。在文汇楼丝绸之路历史文化虚拟仿真实验室,项目技术负责人张光伟带领同学们,体验着人文情怀与科学技术的梦幻联动。“当我们的公费师范生将来站上讲台,也能更好地适应未来教育的趋势,积极探索理论学习和实践教学的结合点,把先进教育技术的种子播撒到基础教育中去。”
让学生学以致用,让实验室开放共享。计算机系出身的张光伟,深刻领会着虚拟仿真实验教学项目“立足长安,面向敦煌,辐射丝绸之路沿线国家”的宗旨。“国内敦煌学研究在国际上已处于不可忽视的地位,如果结合虚拟仿真技术,我们可以自信地说,应该是走在了世界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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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拾柴,才好生生不息。
2019年3月,六艺楼,近百件数字化高保真原大的壁画作品和1:1搭建的莫高窟特窟西魏第285窟原大复原洞窟,吸引了无数观者。高保真复原需要投入大量成本,一平方米要用260-300张照片拼合。在沙武田的邀请下,这场敦煌艺术巡展来到了陕西师大。他带着团队和学生,将展览变成一场大众参与的课堂。讲壁画内容,讲历史背景,讲丝绸之路,一场两三个小时,持续一个月,接待人数超过3万余人,沙武田亲自讲过的就不下30场。“明年我们准备办一个敦煌乐舞展。”关于普及敦煌文化,他又有了新想法。
“此生不悔入华夏”“看完之后想去敦煌”“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地方”,这是观看纪录片《河西走廊》时最常“霸屏”的弹幕。这部豆瓣评分9.7的“宝藏片”,观看人次1.8亿,不仅成为国内纪录片的标杆,还让河西走廊、丝绸之路、莫高窟再次走入大众视野。作为纪录片学术总顾问的沙武田,丝毫不掩惊喜和自豪,“我们团队编成40万字的学术本,给摄制组提供素材。”2018年,沙武田又结缘纪录片《中国》,担任学术统筹,2020年12月播出第一季,再次迎来口碑与收视的双丰收。
“今天,敦煌被赋予了新的时代命题,它有社会的责任和功能,也承载着国家使命和文化担当。我们国家的文化影响力依然薄弱,而敦煌正好是提高文化软实力的依托点之一。”做好敦煌文化的大众化和普及化,是沙武田的理想和目标。具体怎么做,他说得简单坚定,“把路走好,把担子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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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兰州,离开两三个月,就迫切地想回到莫高窟。现在在师大机会更少,经常要找各种理由回去。”那里所有的洞窟,他都走过很多遍,数不清,记不住了,但窟中的壁画佛像,窟前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印在他心里。“每次进窟闻见那个味儿,就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莫高窟中唐第158窟,内有身长15.6米的涅槃佛,是沙武田每次都会去的地方。“我会经常一个人在那里待半天,把自己放空。”人生的价值、内心的宁静、一生的归宿,都是敦煌给他的馈赠。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有如此幸甚之人生宿命。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研究和弘扬敦煌文化,既要深入挖掘敦煌文化和历史遗存背后蕴含的哲学思想、人文精神、价值理念、道德规范等,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更要揭示蕴含其中的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文化胸怀和文化自信。“敦煌研究会伴随您的一生吗?”沙武田不假思索:“必须得走下去,保护传承敦煌文化,增强中华文化自信,是每个‘敦煌学人’毕生的责任与使命。之前的成果已经成了历史,现在和未来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