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父母居处,生养自己之地。父母在,家是自己魂牵梦绕的地方。看春日晴空,一只风筝愈飞愈高,但是无论它飘飘摇摇飞向哪里,都被一条细细的线牵着。家便是这条线,父母亲人便是握线的人。自从父母去世后,家里没人了,我在城里的居处成了家,原先的家就成了老家。老家的居处就成了故乡。然而在我心里,故乡仍然是家乡。老家依然是亲情浓浓的家,我在城里的居处只不过是漂泊寄居之地。
时逢清明,至亲入梦,照例要回家上坟祭奠。早晨儿子开车,偕妻女同往。汽车一出西安城一路向东。出了高楼深院,一下子好像出了牢笼,放眼望去蓝天白云,满眼含绿,春色正浓。由于思亲念家心切,路旁的红花绿树一晃而过。正午时分越过面貌焕然一新、如同异地的潼关县城,急火火地回到了日思夜想的荒移北村。唐代诗人宋之问在《渡汉江》一诗中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现在,我也有这种心情。不过,过去的“怯”是挂念父母的身体,现在的“怯”是担心老家的变故。
怯怯地走进村,远远看见自己的家门。恍恍惚惚似乎见母亲弯着腰,眼巴巴地候着我。至情涌动,热泪盈眶。家门是我修的。一抹白灰砌砖,两扇黑漆大门,门两旁是两个黄中含绿的玉石鼓门墩,门楼顶上蓝瓦灿然。新门楼在院内高大的桐树映衬下,显得门庭新焕。而现在看起来,年久失护的门楼像一位年迈憔悴的老人,衣帽不整。顶上的瓦残缺了,门边供人坐的大石头不见了,墙面的红砖有些剥蚀,黑漆的铁门锈迹斑斑,最耀人眼的玉石鼓门墩灰尘满面。只有我的学生代贴的春联“喜报千年歌盛世,金鸡三遍报新春”给街门添了一点亮色。
进入院子,齐膝的蒿草恣意疯长。无人管理,院里成了杂草的乐园。它们不仅在院子载歌载舞,还挤入台阶、墙缝探头探脑。母亲喜欢的花坛毁损了,香布满院的大桐树没有了,野生的桑树却长得冒天高,像一个陌生的汉子。过去放杂物的小房坍塌了,门耷拉着,里面的杂物东倒西歪在土块里。生养我们的上厦房山墙破败,用石棉瓦和塑料纸覆盖着。厨房已拆,母亲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锅灶不见了,上方台阶一片狼藉。堂屋满是灰尘,黑暗中惟见屋梁山墙倾斜处透进的一缕亮光。母亲卧室的土炕上、桌柜上、杌凳上满是尘土。屋顶楼板四周裱糊的纸破损耷拉着。墙上爷爷、父亲、母亲的照片蒙尘悬挂。老人们透过薄尘平和地望着我,不知是喜是悲。忽然,我想起了十多年前,母亲去世不久,我们去老潼关城看望大姑,大姑望着我说:“你们都走了,你妈回屋里也没人。”动情的话当时就使我一脸热泪。现在我望着母亲的照片,心想着,真的,如果冥冥中,母亲回家来,看到如此破落的家,又不见儿女,该多么孤单伤心啊。
我重新回到院子,看着这所百年院落,想着它过去的热闹与亲和。那时候祖父持家,耕读为本,号兴盛堂。一家子十几口人,虽不富贵,却也衣食不缺。院里两边厢房,堪称三合院。屋后榆树高耸,门前槐花飘香。晨起,春燕鸣晓,麻雀唱歌。满院阳光,人气丰盈。逢年过节,亲来客往,笑声盈院。记得我考上大学那年十月,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数十只春燕欢闹地挤满了厅堂。除了它们的老窝外,檐下的墙上也挤挤挨挨地有许多燕子。它们唧唧地叫着,是欢闹,是歌唱,抑或是祝贺?总之院里充满了喜庆气氛。后来,时世转换,院里就剩下了我和堂弟两家。后来堂弟迁居,拆了东边厢房,腾空的半边院地种了些蔬菜。母亲喜欢种花,小小的花坛里五彩缤纷。母亲坐在花丛里,哥哥照相,笑盈盈地欢喜了一家人。那时,因为我不在家,几亩责任田由母亲和妻子撑持,生活艰难,心情却还愉悦。
1994年隆冬,母亲去世后,妻儿迁到了城里。空下的院子先后给村里几家无房的人居住。后来,住户有了自己的房或者出外打工,院里又空下来了。院里有人时,我清明回家,还有些人气,家还像个家,虽然冷落了些,但是还有人招呼。居住、喝水还方便些。无人居住的院子就荒凉了。开初,院里无草,偶见几只春燕站在电线上鸣叫。当时我满心恓惶地说:“故宅依然在,人事去如烟,春燕识我否,居高自呢喃。”现在是满院荒草无人迹,屋舍尘封冷凄凄,燕雀不知飞谁家,可曾回来探消息?
我们把房间的桌案稍微收拾了一下,摆上一些糕点,燃香祭奠,呼声母亲:“我们回来了”,就泪眼模糊,哽咽不能言语了。于是,就带着铁锨、纸钱去地里上坟。
祖先的坟茔在城北。城北是村里几百亩一等良田。清明时节,小麦已经起身。加之抽黄上水,庄稼一片新绿,只是一路无人,听说都去打工了。村里只有几位六七十岁的老农民和几个年龄偏大、从企业退下来的人。前多年我回家,看到村里的孩子,须问其爷爷才知是谁家的。确有唐代诗人贺知章《回乡偶书》诗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之味。现在,孩子或打工或去县里上学,见的全是他们的爷爷。村里道路平整,环境整洁,只是空落落的。
来到老坟地,爷爷、父亲、母亲的坟茔被葱茏的迎春花覆盖着,母亲墓碑的水泥斑驳脱落,碑文模糊不清了。几十年了啊,不知老人们在天堂安否?蓦地,我似乎看见爷爷、父亲、母亲的影子。爷爷还是过去劳作的样子,戴着紫色瓜皮帽,腰里系着腰带,脸上永远是精神矍铄的神情;父亲是文化人,虽然务农,还有一些文人的气息,一身黑粗布衣服干干净净,去世时才四十多岁,在祖父跟前还是个孩子,表情谦恭温蔼;母亲是八十岁的样子,蓝粗布上衣黑裤子,满脸慈爱。我定睛看时,又不见了。在祖父、父亲、母亲坟前,我和孩子祈祷老人们天堂安好。坟前微火闪耀,纸钱灰飞,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过去我给祖父上坟,母亲常常叮嘱我:把纸洋化得过过的,化不过,钱就是破的。现在,轮到我给她送钱了,我细心地拨拉着灰火,生怕有一张残钱。该回去了,我等孩子走后,伫立在老人坟前,默默呼唤了一遍老人们,泪眼模糊地往回走。清明节的主题是慎终追远,不忘亲恩。不论有无阴阳,有无轮回,感恩之心不可无啊。我曾写过几句清明词:“清明时节雨,宛如思亲泪,四海之内俱寻祖,阴阳界不分。贡品坟前列,纸钱灰飘飞,心企两界同安好,生死一条根。”
回到家里,环顾庭院,二十多年了,被冷落的家园一片荒凉。与门外村里改造新修的宽路、绿树比照,我的家颓墙荒草,屋舍蒙尘,像极了我小时候记忆里村里无人居住的荒园子。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人生途中只能顾此失彼。过往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平坦或坎坷,或荣耀或无闻,均不可重现了,只能铭记心中。可悲的是百年老屋,生息六代,惶惶然日月于我之辈破落,不胜扼腕唏嘘。
家是人生之根,有家,还有所出,还有所思;无家,即如流水飘萍,不知所至,心中空空了。掩门之时,心中戚戚。根苗相依,纵使社会变迁,老院无迹,这家也会深深地印在心里,深深的。
(作者系我校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