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乡下。小时候,我经常随妈妈赶集。
还记得妈妈驮着我赶集的那辆自行车,又小,又破,车身的绿漆已经剥落,板硬的后座上什么也没铺,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晃晃悠悠,吱吱呀呀,颠颠簸簸,每次都把屁股硌得很疼。碰上下雨阴天,路面大起大落,我妈躲闪不及,哐当一声,我全身筋骨都震得麻缩缩的。
可我仍然喜欢赶集。我们那的集有固定的时间、地点。初三在李家村,初五在王家村。每当家里米、菜少了,或是做饭缺了什么材料,妈妈都会去翻日历,数着手指在嘴里念叨:“嗯,明天是张家村的集。”她要问我跟不跟时,不管我当时在玩什么,听了都会大声回答:“去呀,去!”
乡间土集,可以说是一个民间的农业博览会。各样时新的瓜果菜蔬,在这儿都能见到。仲春清明,椿芽、荠菜;暮春时分,油菜、苔菜;麦子黄了,山杏、油桃、樱桃;炎炎盛夏,甜瓜、西瓜、大桃;中秋佳节,枣子、石榴、地瓜、花生。故乡地处鲁中,丘陵地形,温带气候,物产还是很丰富的。
土集没有固定的摊位。各样的瓜果桃梨,小山般错杂堆放,下面仅铺着一条尼龙袋子,太阳下颜色光鲜,樱桃红、李子紫、杏黄、瓜绿,争鲜比艳,都像是还长在枝头田间。猪是早晨才杀好的,那剖开的半爿子猪,瘦肉鲜红,肥肉白腴,伸手碰碰,水波般柔软而有弹性。那时候菜贩子少,卖的菜多是自家种的,一大早才从地里采来,叶子上还挂着晶莹的露水,根上还沾着褐色的湿泥。入秋的花生也是沾着沙土的。夏末的玉米是裹着青衣、缠着紫须的。丝瓜还带着花骨朵。黄瓜和茄子萼都扎手。还有卖活鸡、活鱼的,鱼在铁皮“池子”里游着,鸡在大青石上拴着。鸡多土鸡、公鸡,毛羽亮而艳,冠子大而红,步态很神气,叫声很嘹亮。
土集有习惯形成的布局:卖菜、肉、瓜果的在中间,鸡、鱼、其它杂物在两头。有卖干货的、卖炒货的、磨麻汁的、打鸡蛋糕的、卖爆米花的、卖糖葫芦的、卖甜棒的、卖豆腐的、卖煎饼的、卖鞋的、卖花布的、卖衣裳的、卖小玩意的。一进集头,就可以闻见大料香、鸡蛋糕香、麻汁香、甜棒香、爆米花香。磨麻汁的柴油机轰轰的,做甜棒的电机康康的。电磨盘悠悠地转着,麻汁溶溶地流着。甜棒机边把玉米粒大口吞没着,边把甜棒源源不断吐出来。打鸡蛋糕的总先要搅一个鸡蛋在模子里。爆米花的把纺锤型的炉子不停地摇……当然了,最热闹的还是赶集的人啊,有扯着嗓子叫卖的,有拿着喇叭吆喝的,有讨价还价纠缠的,有熟人见面招呼的,有小孩哭哭闹闹的,有大人骂骂咧咧的……
土集的节日氛围非常浓。中秋节,卖月饼;春节,卖鞭炮、卖春联,鞭炮小山般堆叠着,春联幕布般连接着;一过初十,卖元宵和小蜡烛的就摆摊了。元宵是老式的手摇的,馅只有五仁这一种。小蜡烛有各样的颜色和形状,我最爱的是“红莲花”和“金元宝”。逢年节,卖鸡鱼肉的都变多了,卖糖和瓜子的尤其多。搁平常,集上冬天只卖白菜、萝卜和土豆,年集上却有藕瓜、韭黄和蒜苗……卖碟碗筷子的也多了,我们那,新年添家伙寓意好。赶集的人尤其多,前后左右都是人,每只手都提得满满的,走路要一小步一小步挪。平常十二点就散的集,这时要到下午两点多。
年集大都是爸爸去赶的,他摩托车带的东西多。每次去,他都要买一箱酒、一条烟、一袋十斤的瓜子。在路上,他会跟我聊今年的收入,让我猜他挣了多少钱。我故意都往低了说,让他得意地纠正我,把他“哄”得高兴了,我就好要擦炮了。
平常妈妈赶集回来时,车把都挂得满满的。车轮悠悠如秒针,“喳喳”“喳喳”前进着。一上坡,我就要下车帮她推车子。那条土路坡很多,我要上下很多次。好在路边栽满了白杨树,浓荫覆盖了路面,盛夏依然很清凉。走累了,口渴了,她就把车子先打住,和我坐到路边的浅草里,用襟角擦一两个果子吃。我边吃,边看戴着草帽往来赶集的村人,边听白杨树上聒耳的蝉声。
土集上的东西很便宜。果菜大量上市的时候,往往几毛钱一斤,临到散集的时候,有的甚至论堆卖,即便娇贵如樱桃,也有卖一块多钱的时候。我还记得一个卖椿芽的老头子,那时候椿芽才上市,都卖三块多一斤,只有他卖八毛钱,还是很少有人买。他的椿芽太老了,叶子已经变绿了,只有叶梢还泛着些紫色。我妈问,怎么这么晚才掰啊。他回答,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子女都在外面打工呢,就这些,还是求邻居帮他掰的呢。我妈问他是哪的,他说他是李家洼的。李家洼,一个山村,离这里十多里路呢。他那辆极破的三轮车,左边的车轮已经没气了,瘪瘪地贴在地面上。我妈问他咋回去,他摇摇头没有再回答。跟妈妈说话的时候,他的头始终耷拉着,显出衰颓的老态。大概他跑这么远卖椿芽,就是为了换点零花钱吧。一年夏天很炎热,我们前邻居查出了癌症,打一针六千多元的抗癌药,又赶上他儿子上大学要花钱,他媳妇每到散集的时候,便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上集捡人家扔掉的烂菜。曾从一个纪录片上看到:“集是生产力落后的产物”,如果这句话是对的,我倒希望它有一天会消失。
我是吃着土集长大的,超市的东西有些吃不惯。土集的西红柿只在夏秋卖,吃着沙沙甜甜的,超市冬天的大棚货,口感酸酸涩涩的,咬着咯咯吱吱的。超市的椿芽香气很寡淡,土集的椿芽沾热油,立时满屋的清香。爸爸说,它们看着虽一样,品种其实是不同的,前者是培育的菜椿,后者才是正宗的香椿。冷柜里的猪肉水分大,瘦肉柴,肥肉腻,肉架子上的猪肉很干巴,炖好了,瘦肉一丝一丝的,肥肉像胶一样是透明的。妈妈说,它们的肉源是不同的,前者是养猪场供应的,后者是从农户家收来的。和超市的豆腐比,土集上的是石膏点成的,质老而有豆香味。土集的菜虽没有超市的干净,有很多泥点和虫眼,但它们大都没打药。
儿时我最爱吃的,是土集上一种硬币大小的面包。面包是打鸡蛋糕那儿卖的,口感绵绵软软的,底面类似水煎包,吃着酥酥甜甜的。我有时一口塞进去,有时分开慢慢吃,都有不同的口感和味道。每次上集,我都会让妈妈买一些,即便我不能跟去,也要在她临走时念叨好几遍,估计她快回来了,便提前到大门口守着,一停车,我就窜上去翻看,翻着了,便会蹦跳一整天,翻不着,便给她吊上半天脸。
我还是想赶一次土集的,坐上妈妈那辆不知已经丢到哪里的自行车,在那条覆盖了沥青的土路上颠簸着,路边是还未被砍伐的白杨树,杨叶在暖阳下闪着光,杨叶在清风中拍着手……
(作者系我校2021届毕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