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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师大报》总第654期 四版:杏园副刊 本期共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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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二三

作者:陈倩倩

2022-04-25 15:31:25


手执一株,那还未冒芽的植杆,亦或是一颗黑色的小种,在春天的某块地表上,用锄头敲开被冬日封凛的土层,然后熟稔地令它安家、安心地吞吐、安心地曝露魅力,这真是富有诗意。


陶渊明笔下带月荷锄归的农人,是记忆里以背向之姿,留在我视网膜上的第一人,所以我曾以为自己也会如那般做一个幸福的农人,以双手创造,赋予种谷以力量,以生命同四季的温热寒冷,同天穹的星辰云海默默照应。比起农人,花儿似乎更为美好,在天地间自在地吐纳。当他们积蓄了深冬里深埋的韧劲儿,在人类迟钝的感官里,抖落一身光彩,在风中晒太阳,亦或是打量这个世界,他们才是世界的主人。


当我还做着小农人的梦时,舅公给我打了一把小锄头,货真价实,但比大锄头小得多也轻得多,足以让5岁的孩子扛着它在路边挖洞。在那日日往返的小路上,贴沟生长着结白花的车前草、魅蓝色的鸭跖草、蓝白相间的阿拉伯婆婆纳……他们的花细碎矮小,在每个清晨挂着亮盈盈的露珠。老屋门前是一片果实野长的菜园,赫然挺立着两棵不知何时扎根于此的凤尾花,自叶腋而生的红色花朵与细长的绿叶,垂落成一件拖地长裙,那么矮小,却又醒目而悠闲,仿佛在一片法定领土上喝着下午茶。在那时的记忆里,没有比凤尾花更大、更亮眼的花,也找不到更多名目清晰的花。7岁以后,我离开舅公家,没过几年,菜园子上盖起了一座二层红砖房,我的舅公舅婆在亲友四邻的庆贺中笑脸盈盈,摆了丰盛的宴席。炊烟袅袅,亦如他们热气腾腾的生活。


当我回到爷爷奶奶身边时,正式以小农人身份介入农作,学会了采茶叶、挖野菜、辨识草药。在不同的季节,踩着不同的植被,鼻腔里缭绕的气味也不同。大雨过后的清凉土腥,寒冬时大地的干燥疲乏,秋意渐浓之时草败花残的决然之意,都在向我倾诉他们的生命历程。我随爷爷一起,在山上流连蹦跳,了解了越来越多的花。大花萱草、有斑百合、金针黄花、茶花、杜鹃……他们在大山某个角落与我不期而遇,明明昨日没有丝毫踪影,今天就撞入眼帘来,叹息之余总让人忍不住采回家中。


花儿不仅可以欣赏,更可入菜。我们用还未开花结籽的荠菜入汤,用白蔷薇的花瓣拌入面粉煎成口感绵软的面饼,也用顶着黄花头的清明草切碎摊饼。细嫩的花瓣、混在草液中的经络,为我开放了一个生生不息的大门。自然,任人索取,四季循环,与我们一样有着血肉,有着脉搏。

除了山间的生灵,四邻的花草盆罐也成了我目光的游离之处。谁家的蟹爪兰长苞,谁家的仙人掌开大黄花,谁家的大丽花有相间色,我都摸得清清楚楚。能够手培鲜花,做他们的主人,是我8岁时最大的心愿。于是我求着伙伴为我切下饱满的仙人掌进行移植,守着一丛蓝牵牛直到在初冬的夕阳下满意地剥下一捧小种子。我在播种添水的日子里等待一个个花开的欣喜,心如满月,充满光明。


离家不远的溪边有一个两层楼高的小山坡,窄小逼仄的青阶小径直通半泥半砖的小屋。它独门独院,像一个离群索居的隐士,悠悠然倚着一片竹林。小屋终日闭门,只有门前一条狗,窸窸窣窣抖着铁链,人还未走近,就听他直吠。还是孩子的我总被他吓得不轻,每次走过,手里总不忘攥一块石子。一个秋日里,又是不得已路过,竟然望到屋前的小径上开满了黄黄粉粉两丛菊花,层叠的绿叶抖擞地支棱起一朵朵密挨着的花,蜷曲的花瓣层层叠叠,如织锦、如泼彩画一般华丽。看得出了神,谁料大狗突然蹿出,我简直被吓出了魂。此后几天,我着迷一般,总悄摸摸到坡下偷望。是谁能有这般福气,拥有这片鲜花呢,我总羡慕着。有一次,我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扒着坡沿探头欣赏,可那条大狗依然如有神通般陡然爬起,狂吠不止。“畜生,莫喊。”从门里走出一个老婆婆,“你想要花吧,拿去吧,女孩子。”她三两下折下一大捧菊花,用力甩下坡。如村里所有上了年纪的老阿婆一样,她着青衫黑裤,身量瘦小,苍苍的白发都收束在脑后。


以水供菊的日子似乎不长久,牵牛花因为在初冬种下,刚发芽就被一场霜冻得焦黑,爸爸年幼时植下的一棵重瓣木槿会年复一年地在春光中开出满树白花,仙人掌在楼顶疯狂繁殖,直到我们搬离,都还肆意发育着。


当我日渐长大,见到了更多、更美、更俊秀、更高贵的花,也见到了园艺师打造的各式园林。鲜花被赋予了使命,成为装饰世界的一份礼物。我在洛阳的清明日忘情于仙气凌人的牡丹,在长安的大学园里静对高大飘逸的樱花树,在台北的阳明山寻觅声名在外的花钟。他们都是天地给养的生灵,大方地容我闯入。


我在独居生活里尝试种植了两株茉莉、三盆雏菊、五株月季,现在只独活下一株矮小的月季,吐露不及小手指粗的花骨朵儿。儿时在乡间,除了搬运山水之间的幸运,我总会生起占有与培育的野心,而现在,在异乡谋生的我在记忆里搜寻吉光片羽的满足。或许,我的血液里始终流淌着对花的钦慕,也深埋着一枚来自农人的种子。它或许会发芽,或许不会。


(作者系我校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