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入秋的雨夜,伞面涂绘的松树上汪着雨水的冰凉,有着触手的寒意似的,顺着白炽灯光倾泻下来,我打了个寒战:雨季适逢入秋,长安应该没有半分温柔可以寻得了吧。
雨季是沉思者的狂欢。飘窗外一帘一帘的雨幕把世界推得极远,像是一面单向度的镜子,外人看来一如往昔,人依旧是这个世界中的人,工作着,生活着;而里面的人向外看去却是模糊的,只能看到世界走近时一闪而过的影,看不清,也无意留神。于是他们开始沉思,这沉思不止在室内,同样在行走的途中,只要心中有那面单向的镜子,走到哪里与外界都隔着一层雾霭。
沿着步道小跑,头顶的桐树叶一式三份:绿油油的是盛夏的余音,低回婉转、此起彼落的副歌似的在最惹眼处鲜艳着;微黄的是初秋的新声,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地轻轻弹拨;焦褐的则是抢拍的晚秋老歌,缓慢而沉重地翻卷然后落下,是低音的揉弦。
“你见过晨跑时日光穿过树林的样子吗?”同跑的朋友问我。
“六点半,不过七点的时候,天已微明,从小山的那头隐隐地拉出一道暗金色的长线,转瞬间就变成赤金色的长条,将树林一劈两半,像是切一块抹茶色的巧克力蛋糕。”
“然后呢?”
“然后浇上蜂蜜,褐色的树干,黄色的老叶和绿色的新叶都被涂抹上了柠金的光影,树叶间探出的行道灯没有灭,也是柠金色的,这样的早晨,连露水都是温暖的……”
“如果这时恰好有一个人骑着老式自行车从光下穿过……”
“如果有人穿过……那光,那一片光就像是一扇门,过往的人穿越时空到了现代,又或者,现在的人透过门缝看到四十年前!”
我在心中默默构想这图景,那一瞬间,是可以入画的。
虽是一起慢跑,但我们却是极少说话的,一路上各自想各自的心事,到了非谈不可的时候,比如刚才,是无需引言,自然开头的。
我们两个人,就像两本书,不是小说,而是散文。
“为什么大家多喜欢看小说,却经常写散文呢?”他问我。
“因为小说关注世界,而散文体察内心。空虚无聊的时候读小说,能够以他人的生活充斥自己,就算为了获取知识而去读,也多少带着些向作家请教的意味,是一种别有目的的索求。”
“而散文则是更加内敛的存在,小说是鲜花,散文就是花蕊,不甚美丽,却足够芳香,是人心隐秘的角落,而人们少有对他人内心感兴趣的,喜欢散文的大多数,也只是喜欢其中的词句,摘叶撷花似的,凑不齐整片心灵的苗圃。写散文则不一样,大可以抛下情结人物线索,连矛盾冲突也不要了的,以感性捉住笔去写。”
“像日记那样?哪怕平淡乏味,也是散文。”
“像你藏起来的那些日记一样,别人看来或许无味,自己却咀嚼不尽呢。”我笑着对他说。
雨越下越大,我沿着湖边走,斜雨浸湿了大衣的下摆,远远看去,鸭子在浅滩处一动不动,两只鹅将长颈埋在彼此的翅膀里,走进了才知道小鸭已经睡着,而大鹅隔一会就抖一抖羽毛,将彼此的脖子扎得更深一点。
对岸断断续续传来了生日快乐歌,蜡烛的光芒在雨夜里忽明忽暗,像污浊天空里闪烁不定的星斗,走近去,桌子上一片散落的火柴梗。
“火柴受潮了划不亮,一个一个去试,一整盒都划完了还是不行。”给寿星拍照的女孩子说。
“那最后这些蜡烛是怎么……”
“蜡烛呀”,带着纸冠的女孩子捂着嘴有些害羞地笑道:“她说好朋友20岁生日一定要有蜡烛,就冒着大雨去超市买了打火机。”
一只手举着伞,一只手保持平衡,在路灯稀疏的路上一个一个水坑地跳过去……那个女孩子应该就是这样一边埋怨朋友考虑不周,一边拿着打火机激动地往回赶吧。
“既然有缘遇到,这份蛋糕就一定要收下,我们几个女生可吃不完。”她一边捂嘴偷笑,一边切好蛋糕递给我。
“生日快乐!”我这时候才发现忘记了表达我的祝福。
远远地看见宿舍楼上的光,放下湿淋淋的雨伞推开门,舍友已熄灯就寝,我看着黑洞洞的窗户外没有月色的雨夜,打开案头灯,暖黄色的灯光亮起,一瞬间将剩余的冷漠和疲惫一并消融。
最终,我温柔地走出了这个雨夜,仿佛冷漠之秋从未踏足,也不会再来。
(作者系文学院2020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