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是个“怪”人。
如果光看他的长相,倒看不出来什么奇怪的地方:普通的个子,和所有老年人一样满脸的褶皱,头发银白而头有点秃。要说他的“怪”,主要指的是他的爱好。爷爷最喜欢走路。他可不像一般人爱在小区里遛遛弯、锻炼身体式的闲逛;而是喜欢从家出发,走很长很长的路,去各种地方。
爷爷已经80多岁了,身体却一直很好,腰不弯腿不疼,几乎去所有的地方都走着去。除此之外,不管天黑还是天亮、冬天还是夏天,他永远戴着一副墨镜和一顶帽子。妈妈对此大为不解:白天戴墨镜倒罢了,晚上也戴怎么看路呢?冬天戴帽子倒罢了,夏天戴不会出汗吗?但这墨镜和帽子就像“焊”在了爷爷身上一样,怎么劝他都不可能取下来。有一次午休的时候,弟弟偷偷招手让我过去看:呀!爷爷睡觉都还戴着墨镜和帽子呢。
爷爷虽然和我们住在一起,但爸爸妈妈要上班,我和弟弟要上学,在早上到下午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只有爷爷一个人在家——或许也不在家,在路上。有时候我简直感到神奇:爷爷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导航,此前一直生活在乡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勇气让他在大城市里到处游走。他的闲逛常常漫无目的,不是专门去某几个景点,也没有什么规划,戴上墨镜和帽子,就出门了。就这样,爷爷去过了西安很多地方。爸爸经常和我们说:“看看人家,一个农村来的老汉,对西安城比咱都熟!”
有一回一家人出去吃饭,爷爷在琳琅满目的大商场里又开始了他的“漫游”。明明刚刚还在身边,一转身就不见他的踪影了。这可把大家急坏了:他耳朵背,听不清广播找人,这要是走丢可就麻烦了!一时间吃饭的计划也被搁置了,几名工作人员和我们一起在偌大的商场里搜寻我们家爱闲逛的小老头。找到的时候,他正对着一台自动售货机发呆。我上前去趴在他耳边说:“爷爷,走啦!”他大声答应着,转过身来刚好和我们这一群人对视。爷爷有点愣愣的,求助一样看向我:“走么?吃饭么?”大家哈哈大笑,妈妈笑着说:“爸,你要跟着我们走,不然丢了都没人拾。”爷爷连忙反驳:“有人拾哩……”大家又是一阵笑:“拾个娃能给人当娃养大,人家拾你回去给人当爷呀?”爷爷也笑了,指着我:“别人不拾,我家聪聪就把我拾回来了。”
爷爷从来不爱絮絮叨叨。许多人老了之后,总爱回忆过去的事,但在爷爷这里,总有无穷的远方需要去了解,于是他走啊走啊,不肯停下脚步。
在一个平凡的下午,爷爷忽然把我叫去他的房间,递给我一个厚厚的本子。我翻开,上面是瘦长而有力的字体,写的是游记。有护城河、兴庆公园,或者某些不知名的小地方;还有某个帮助过他的妇女,拿笔在地上写书法的老头,经常在院子游荡的花猫……原来在那些行走的日子里,他去过了这么多的地方,见过了这么多的人与事。爷爷爱写写画画,我是知道的;但在此之前,我丝毫不知道他竟然把行走的见闻都记录了下来,写成了厚厚的一本。
也就是在这个下午,爷爷突然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过去。他年少时曾瞒着父母去新疆工作,坐着绿皮火车,到一望无际的戈壁。直到今天,60多年岁月过去了,提起那些闪闪发光的日子,他依旧如数家珍。末了,爷爷拿起自己的墨镜和帽子:“这都是那时候买下的。”我讶然,爷爷日复一日地戴着它们,经历这么多年的磨损它们却依然完好。我突然觉察到爷爷渴望行走的灵魂里,埋藏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开始追着爷爷的脚步和他一起走路,有时候还有家里的其他人。我们都抛弃了代步工具,跟着爷爷漫无目的地走。
后来,我上了大学,回家的次数少得可怜。爷爷还是保留着他走路的爱好,直到一天,毫无征兆地倒下。我匆匆地从学校赶回来,走进爷爷房间的那一刻,爷爷身上的味道还在空气里飘着,就好像他只是又出门溜达了。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他那双时刻不离鼻梁的墨镜,以及那顶时刻不离头顶的帽子。
喜欢走路的爷爷,终于也走出了时间。我最终还是没有追上他……
为什么人总是渴望远方呢?我到现在也不能给出很完整的理由。只是空闲的时候,我也开始试图多走走路。我觉得只有以这种方式,才有可能读懂一个喜欢走路的人。
(作者系文学院2022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