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温来得太突然,我换上厚棉被,在床上缩成一只小鸟,与来自南方的朋友聊天,听她讲没有暖气的、湿冷浸透身体的冬天,不禁想起我故乡的火炕。
乡下的老家我并不经常回去,只见冬夏不闻春秋,但每年冬天回家前奶奶都会给火炕换上新的床垫、被子,提前好几天烧起来,烘去长时间不住人留下的潮气。奶奶家的炕烧得热,用的是细碎的炭粒,有时候夜半我被热醒,只好往炕边挪一下。
火炕暖和,还治病。有年回家奶奶包饺子切酸菜,我捞起案板上带着冰碴的酸菜往嘴里放,没一会儿胃疼得蜷成一只虾。“上炕趴着去。”像医生开处方似的,“家庭医生”奶奶开下这样一张独门处方。我找到炕上最热的一块地方,忍痛趴平,不一会儿,打个嗝,竟然好了。神奇的我家的火炕,奇妙的我的奶奶。
陇东的冬天冷,现在想起窗户上的霜、屋檐下的冰,牙都在打颤。我告诉我的南方朋友,“上炕”似乎是一种礼节,毕竟空间有限,人多的时候不是谁都能上炕去坐着。小孩子当然是可以上炕在老人怀里坐着的,但我的童年更多在炉火旁度过。
故乡有一种“罐罐茶”,陶罐里加上茶叶、冰糖、红枣和枸杞等等,在炉火上煮,煮沸一罐喝一罐。我家喝茶的人多,更多时候用一只小铝制茶壶而非传统的“罐罐”。煮茶的枣要烤过,烤至红枣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爷爷爱喝一种极苦的春尖茶,壶里几乎有一半是茶叶,每喝一口都要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惬意的感叹。而我过去只喜欢吃茶壶里煮过的红枣,枣味很淡,比干红枣易嚼许多,滋润许多。
我很少有在炉火旁照看茶壶的耐心,往往出出进进撵猫逗狗,又没功夫关好门帘,惹得奶奶笑骂“攒下来的热气都跑走了”。这样闲不住的孩子有时候也搬了凳子拿一穗玉米,掰下玉米粒放在炉盖上烤,爆一粒吃一粒,再陪我爷爷下一会儿象棋。有时也在火炉旁随意撂几只土豆红薯,下棋聊天忘了时间,土豆烧焦了掉进炭篮子里寻都寻不见。有时茶壶旁还会烤着一罐杏仁露或者牛奶,我喝一口,也学着挤出一声造作的感叹。也有时用一只药罐熬着我奶奶的中药,清苦味儿在屋里氤氲开来,我不喜欢。
冬夜覆盖小小的村庄,炉火从缝隙中逃出来,火光染红我的脸。无聊了就跑出去,去院子里看一会儿柴烟升起,直到看不见。
很多个冬天的下午这样过去,我的故乡把这叫作“熬光阴”。不叫“熬时间”而叫“熬光阴”。熬茶,熬光阴,真是诗意。
我家的火炉旁一直有一只小板凳,凳面是一只旧足球做的,放了气的足球扣在低矮的凳腿上,香菇似的。这只凳子出自我爷爷的手,我爸爸坐过,二叔坐过,姑姑坐过,我也坐过,现在是弟弟妹妹们抢着坐。我看着他们用我过去用过的铲子在院里堆起雪人,看着弟弟玩累了跳上堂前的太师椅休息而被二叔呵斥,想起自己同样因为坐上那把不该坐的的椅子而被教训的经历。如今,我不再有理由和他们一样掀起门帘进进出出玩耍,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年纪好像一去不复返了。
那只足球板凳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过于矮小,“热气跑走了”轮到我对弟弟妹妹们说,极苦的春尖茶我也能坐在炉火边喝一下午了,那一套手刻的象棋已经遗失几枚,可惜我还没学会像爷爷一样运筹帷幄。
我的朋友听我讲起故乡的火炕,时时发出惊叹来——既然有火炕这样温暖的存在,为何还要去室外玩?我不知道。我问过去的我自己,她忙着去院子里放烟花,顾不上回答我。现在回到家,我已不热衷于去院子里玩闹,更喜欢裹着被子在炕上闲坐,听奶奶讲一会儿家常,享受从尾椎升起贯穿全身的暖意。
我说,每年降温的时候才会想家,在离开家很远很久的此地此刻,我的火炕仍然温暖着我。我的爷爷离开我很久了,我家的火炕还在,且温暖如昔。
(作者系文学院2023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