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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师大报》总第710期 四版 本期共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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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音

作者:何睿轩

2025-04-16 16:16:44

“你们当中,有多少人会自己的方言?”我上大学后,所有语言学课程开课的第一节,都是先从调查同学们的方言开始。

我从小生活在陕西。北方是黄土高原,南方是秦岭山脉,黄河“几”字形大拐弯造就了八水绕长安的奇特地形。陕西人说话自有特点,“披肝沥胆”,带有来自北方风与山河间的豪迈。

我的祖辈都是农民,父辈是第一代离开土地进城的人。年纪较小的时候,因为家里条件还不是很好,在城市没有立稳脚跟,我在农村生活了一段时间。照顾我的是爷爷奶奶和还未出嫁的小姑。

那是一段很快乐的时光,我直到现在还常常做梦,梦见无边无际的田野、红白事时唱的秦腔、过年时候的社火和庙会。我的爷爷奶奶只会方言,小姑的学历也只有小学水平,那时候萦绕在我耳畔、雀跃在我舌尖的只有陕西话。

后来我被接到了城里。或许人类的语言认知就是如此奇妙,儿童的语言习得更是非常复杂的问题。不管怎样,在来到城市后,我迅速地学会了普通话。而且我的普通话非常标准,完全听不出乡下口音的痕迹。

大学的语言学课上,我大声地展示着我的方言。平上去入、开合齐撮,我幼时在农村习得的乡音展示出她的魅力。同学们频频向我投来佩服的眼光,同为陕西人的同学也夸赞:“你的陕西话,感觉比我地道一点。”

今年过年,我回到了久违的老家。但如今的农村已经变得冷清,年轻人离开了,许多老人也被接到了城里,童年回忆里热闹的模样已经不能再现。最最让我失落的是,许久没见的小姑突然开始处处贬低我的方言。每次我一说陕西话,她就和身边的人大声地嘲笑我的口音。

终于有一回,我在厨房里叫我爸爸:“大,今儿吃啥呀?”小姑正在灶台边,听见我说话,就笑着跟旁边的大姑说:“你看,这娃也‘大哦大哦’地叫唤呢。”我生气了。我说,我不说陕西话,说什么呢?

她见我着急了,呵呵一笑,很亲昵地凑在我耳边,说:“对,回到咱家就说陕西话,但是到城里咱跟那些人不说。”她把我的手抓起来,“在旁的人面前,就不敢把你爸叫‘大’,明白不?”

这时候我才明白,我是去到城市的孩子,教会我乡音的小姑,担心我因为口音被人排斥,于是采用了这样的方式试图让我脱离我的方言。一股酸涩扼住了我的喉咙。我那远离城市的故乡,我那在城市的审视前卑微小心的乡音……面对姑姑的担心,我无法向她解释,我的同学们都很明事理,不会有人嘲笑我;我更无法向她解释,我学的就是方言学。方言没有贵贱,我们的语言与我们的人格一样,天然地保有平等的地位。

我只能说:“好,姑,我知道了。”

过元宵节的时候,小姑发来村里锣鼓队在村头观音堂敲锣打鼓的视频。她很遗憾地说,我们村缺一个吹唢呐的。上一任的唢呐手前年去世之后,村里再也没有人会吹唢呐了。

其实不止是唢呐。村里已经没有人会踩跷了,很少有人舍得把娃绑在社火上了,锣鼓队的衣服也褪色暗淡了。现在,围绕着观音堂的四个村子聚在一起也难凑出一支社火。小时候那些惊心动魄的夜晚,那些激动人心的锣鼓、彩衣,我的故乡,我的姑姑,我的田野、社火和乡音,倒映在我的眼睛里,渐渐远去了。

我的方言在飞速地衰落,比我小六岁的弟弟已经完全不会说陕西话,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语言眼看着在我们这一代就要断裂。大学本科即将结束,在选择研究生方向的时候,我选择了方言学。知识、城市,这些看似更加“体面”的存在,并不能隔断我与故乡的联系。我美丽的乡音,将用另一种方式,继续陪伴在我的身边……

(作者系文学院2022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