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明的时候,下着细雨,我就往小山上去。
此时节,栾树花在落,细细碎碎的,空气里还有一些夏天的气息。前些天从大唐芙蓉园外的一条长街走,也是这花,也是这样的雨,那时还在盛夏。即使不下雨,这时节,风一吹,栾树花也会落一层。栾树开花结果几乎是同时的。栾树的果就像个小橘红色的包裹,落在地上,绽开来,里面有两个黑色的原点,像两颗黑眼珠。现下,槐花还开着一小簇,槐角已经密密地结了一条条。树多在秋天挂果,这时节,还有七叶树的果,紫荆花的豆荚子,栎树也举着它们在秋天的果实,且不说核桃,不说石榴,不说还青着的柿子,不说绿着的木瓜,不说掉在地上的板栗⋯⋯鸡爪槭在红起来,银杏也开始准备秋天的黄叶,月季花开累了,菖蒲散发着属于秋天的香⋯⋯
山名不高山,立秋开始我经常爬。锻炼的方式,对我,不是骑行就是爬山。这段时间,晚上骑行,早上爬山。骑行会路过公园,路过商店,路过一些大桥与小桥,路过一些街头唱摊,路过一些落单的人⋯⋯爬山,就是居处的小山,就这座不高山,行人则很少。不高山下有湖,名昆明湖。不是汉代的昆明湖,只是一个小小的人工湖。爬完山,我总顺湖溜一圈。山上有流水声,溪流不断,坐在山上的凉亭内,两耳都是溪流声,令人像在梦中;也有鸟鸣,一些鸟儿在近处的树上,偶有几只像走地鸡,人走近了,它们贴地快步走入更密一点的灌木丛;忽然,它们突然跳上旁边低矮的桃枝,吓人一跳。朽果朽叶,走着就踩上了,山上的路,不全是石板与水泥,有一些是土路,落叶落果铺满小径,挡住人的去路,勾起人不少浪漫的惆怅。
很矮的山也算山,也有山样子。从山顶往山下望,有一种俯视尘寰感。一些人会上山吃早餐,一些人会上山唱歌,还有一些如我,只是喜欢上山看风景,听水流。这山上有兔子,有松鼠。有一个冬天,还跑来一只小麂子,一度吸引不大上山的人上山。后来,麂子被野狗咬死了。早春时候,山上有迎春花,还有连翘花。那样的明黄色出现在早春时分,很让人心跳。山上有花楸树和泡桐树,开花时候,也很动人。五六月石榴花开,明明还是红红的样子,一转眼,就石榴果也红了,树下落了好多颗;一些估计是被鸟儿衔开的,已经变成了黄褐色。松树上结松塔,松树下落松针。松针总令我想起杉树簌簌的叶子,踩着杉树叶,人总有塌陷之感,但没有恐惧,有的只是心里的低呼,像是一种求救,也像是一种摩挲。
从山上往山下去,好几条路。我总沿着山下有水车的方向走,只为看看水车湿漉漉的样子。水车前,一片草坡。水车往过,有两片林子,一片属于杨树林,一片属于银杏林。然后就是昆明湖了。湖边有一片月季园,一片石榴园。湖上有一小岛,湖心岛,人是上不去的,那是野鸟、鸭子和鹅的家园;一年里至少三个季节,湖心岛的月季花在开。山与湖之间,有座水泥做的风景小桥,就在杨树林里。桥边,一条水道直通小湖。沿湖一层柳一层槐。湖中总有白鹅白鸭翩跹,总有飞鸟高空过,黄鹂几声,麻雀几声。偶有苍鹭,站在湖心岛上,岸边的人就屏声静气,生怕打扰到贵客。湖里有鱼有乌龟,有时与鸭与鹅同游,有时不露踪迹。一座园子,有水就活,有山就神秘,山水令人亲。
我居这湖山附近已经五年了,这是不必太累就可以抵达的地方。我经常在这小山小湖游玩,一年年,湖山与我共老。比如迎春花,只早春看得见它开花,一年里其他时候,都是长条缀满枝,人行过去像是要伸手袭人衣,会让人突然起牵绊感:记起春天里开花的样子,一阵恍惚。而今,我与它,又将共度一年秋。
就是这般普通的日子,淋雨而行,生出很多缠绵的情谊。经过山面前水面前,经过树面前鸟面前,凑近又走远,于一种既近又远的距离中,感悟循环往复的神奇,感受一种细密的簇拥和眩晕。
怎样描摹都显得失真,但这是真的,就是这样落雨的日子,我站在湖边,感觉自己也成了天地的一部分。八九只白鹅伸长脖子向我游过来,它们身后是一片雾蒙蒙的水汽,看不清楚远方,但可以感受到它们驮着的群山、云雾。像看一幅充满留白的山水画,而我也在画中。就是这样迷蒙的雨,将天地都圈住在一个没有罅隙的空间,让很多潮湿的意象涌入我记忆的河流,时间在这里那里错误地进行转折,播出一些像是梦里经历的情节,而我既像睡着又像醒着。
我曾经有过那样的一些时光,住在江边,住在湖边,住在一座有彩虹颜色的桥边。此刻,我淋着雨不紧不慢地走着,雨织就的雾布一条条锁住我的视线,在自然神奇的帮助下,曾经转瞬即逝的一些事,慢镜头复原到了过去。——各种过去同时涌现在雨中。生活在分岔,记忆也在不断分岔,急促的雨又将搁置的时间和空间悉数擦除。我将我的“过去”挂入倒挡,通过簌簌细雨,不断激活。那些未经雕饰的生活现实,在秋雨中,让我充满重新生活一次的突然期许。比如,在一场又一场文字织就的雨雾中,重新召回当时的一些生活场景,精雕细琢,砌出另一种现实景观,另一种记忆真实。
我们必将重返过去,在一场场雨中⋯⋯
(作者系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