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信总是来迟;即使来了,字里行间也总是充满无可奈何的叹息。
那是我和刘老师的初次交谈。当时的窘迫,至今想来,脸上仍会泛起一阵微热。他问了我的功课,问了我的家乡,问得很仔细。末了,他沉吟一会儿,用一种不容我推辞、父亲般的口吻说道:“以后每个月,我资助你一百块钱,一直到你毕业。你只管安心念书。”
一百元!在那个时候于我而言,是一束实实在在照进我灰白生活里的光。我嗫嚅着,不知该如何感谢。他只是摆摆手,说:“我看重的是读书种子。你是个好苗子,不要辜负了。”
那笔定期的资助,于我是物质上的救赎,更是精神上的缆绳。我仿佛一个在寒夜里独行许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处有灯火的屋檐,身心都暖了过来。我于是发了狠地读书,仿佛只有将那书本一字一句都嚼碎了、咽下去,长成自己的筋骨,才对得起那一份沉甸甸的期许。我知道,我读的不仅是自己的前途,更是刘老师那份不使明珠暗投的信与望。
毕业前夕,人人心里都像揣着一只彷徨的兔子,我也不例外。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望着茫茫人海,不知何去何从。刘老师先是托辅导员找我谈心,讲解职业选择与人生规划,不久又亲自找我。他语重心长地说:“要做个正直的人,做对社会有用的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要留下点痕迹才好。”这话,至今字字在心。
毕业典礼那天,到了师生互赠礼物环节,我恰好站在他的对面,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是上前一步,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了他。我这个素来怯于与人亲近的人,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人有了那样毫无隔阂的、全心全意的拥抱。我能感到他的手掌在我背上轻轻地拍抚,像一阵温和的风,将所有的叮咛与嘱托都吹进了我的生命里。
自那以后,古都长安于我,不再只是一个地理的名词,它有了温度,有了牵挂。我将人生里那些重大的时刻,总是第一时间告诉刘老师:寻得良伴,结婚了;新生命降临,生孩子了;在这偌大的城市里终于有了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火,买房了,搬家了;工作上有了新的奔头,调动了⋯⋯许许多多的悲喜,他都一一陪着我经历。他总是笑着,听着,分享着我的喜悦,也分担着我的烦忧。
对于工作,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我深知,每一分努力,不仅是自我价值的实现,更是对刘老师所期许的那种“有用”的延续。我这棵昔日的小草,唯有努力生长,方能报答那无私的春日阳光。
这几年,我所在的行业遭遇了寒冬,常听见裁员、降薪的风声。有一回去看他,闲谈间说到此处,他竟极郑重地对我说:“要是没钱了,一定不要怕,我有!”我一时语塞,喉头像是被什么热热的东西堵住了。我已是四十好几的人,在他眼里,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手足无措的穷学生。这世上,除了血脉至亲,还有谁能对你说出这样毫无保留的话来呢?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又一次给了我莫大的底气。
人常说,一个农村的孩子要真正在城里扎根,总要经过三代人的努力。我在长安城里没有亲戚,朋友也不多。然而,每当我穿行在这座千年古都的繁华与沧桑之间,或是于工作中感到疲惫困倦之时,只要一想到在这座城市的某一扇窗后,有刘老师在那里,心里便会蓦地一软,涌起一股融融的暖意,足以抵御人世间所有的风雪了。他,便是我在长安城里的亲人。
每年他的生日,同门的兄弟姐妹便会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发自心底的欢喜与热情,将一方小小天地烘托得暖意融融。有一回,他望着一屋子闹哄哄的人,眼里闪着光,动情地说:“你们这些孩子呀,都是我从沙堆里淘出来的金子。”满座顿时悄然,有几个女同学的眼圈立刻就红了。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各有各的沟壑与风霜,却都幸运地在人生的流沙中,被这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珍重地拾了起来,拂去了尘埃。
刘老师深受学生爱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定要做点对社会有用的事情。”他常说的这句话,早已成了许多学生心中的座右铭。我们这些被他从沙子里淘出的“金子”,如今也散作满天星斗,在各处发着或明或暗的光。
我们努力地工作,认真地生活,待人存一份宽厚与真诚。这或许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我们,也正在努力成为像他那样的人,用他给予我们的光,去照亮哪怕只是一小片他曾深情凝望过的土地。(本文原载《西安日报》)
(作者系我校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