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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师大报》总第723期 四版:杏园副刊 本期共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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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柿子红

作者:李炖

2025-12-16 09:21:15

故乡的秋冬,是被柿子点红的。远远望着那山坳里的村落,最先跃入眼帘的,便是家家户户屋前屋后那一树树累累的果实。这点点簇簇的红色,悬在青瓦白墙之间,像未熄的晚霞栖在枝头,温暖着一方山水与人家;又像一盏盏暖融融的灯笼,照亮了山坳里寂寥的秋冬。

我家和外公家距离不远,就在一条河的两岸。小时候,一有机会我就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往外公家跑。那时候没什么零食,面对馋嘴的小孩儿,外公总会想方设法给我搞点儿零嘴。可是,那些年吃过的糖果、点心,都不及他留给我的柿子。

那时候,我经常看见外公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柿树下张望。我知道,他是在看树上有没有红柿子,找到后就用竹竿缚了布袋,轻轻拧下。每次我去了,就会往院里跑。“慢点儿,小心摔着。”外公总是这样说着,眼角堆起深深的笑纹。外公胃不好,还有高血糖,所以他摘下来的柿子,基本都是我吃。

轻轻拿起一个现摘的软柿子,那红色果皮薄得像蝉翼,透着里头晶莹的果肉。小心翼翼地撕开一个小口,轻轻一吸,那股沁凉的甜瞬间在舌尖绽开。外公在一旁絮絮地嘱咐:“小心些吃,别滴到衣裳上⋯⋯”“真甜!”我满足地眯起眼。外公就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抽着烟斗,眯着眼看我。那皱纹里漾开的笑,像屋外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

回家之前,外公还会变戏法似的捧出一个鞋盒子,故作神秘地问:“猜猜这是什么好东西?”我故意摇头说不知道,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我开心地接过鞋盒子,慢慢掀开盖子,只见里面铺满麦糠,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颗颗红艳艳的柿子。这时候,外公就会得意地说:“瞧瞧,都给你留着呢!”

后来,随着我去镇上、县上读书,功课渐多,压力陡增,去外公家的次数就少了。可外公的柿子,仍旧一年一年地红。有次周末,妈妈从外公家回来,递给我一小篮柿子:“你外公特意让带回来的,说你再不去,柿子都要想你了。”我心里一紧,仿佛看见外公独自站在院子里,望着满树红柿子出神的模样。那个周末的作业,我写得格外潦草,心里总惦记着该去看看他。

寒假得空,我踩着积雪初融的泥泞小路奔向外公家的院子。正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的外公看见我,眼睛一下子亮了:“你可算来了!我还当你把外公忘了呢。”说着,他就起身往屋里走,从角落里搬出那个鞋盒子,献宝一般地炫耀:“这些都是给你留的,我天天都翻看,就怕坏了。”盒子里的麦糠已经开始发潮,可柿子还完好地躺在里面。

我赶紧伸手拿出一个,那柿子软得几乎快要托不住了。“快尝尝,还甜不甜?”外公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咬了一口,那甜味浓得发腻,倒像掺了几分心酸。“甜,特别甜。”我使劲点头。外公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甜就好,甜就好。这些柿子啊,都等了你一个秋天了。”他搓着手,目光黏在我脸上,仿佛我的一句“甜”便能抵过他所有小心翼翼的等待。

上大学后,离家远了,山高水长,一学期也难得回去一次,去外公家的次数就更少了。家里的柿子,红了一层又一层,却总等不到我去吃。妈妈不忍它们寂寞地熟透、落地,便都摘了下来,和外婆一起将它们洗净、削皮,用麻绳一串串地系了,挂在屋檐下,晒柿饼。

有一次和妈妈视频,她正在做柿饼。镜头一转,我看见外公坐在廊下的矮凳上,身上落着细碎的阳光。“外公!”我隔着屏幕喊他。他眯着眼凑近些,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等你放假回来,柿饼就该晒好了,外公都给你留着!”

柿饼挂起来后,一串串橙红的果实,像璎珞,像风铃,在秋日疏朗的日光下,静静地挂着,慢慢地、羞涩地收敛着自己的水分,凝练着那份甜。外公比谁都上心,要防着贪嘴的麻雀,防着突如其来的雨,也防着夜里过分的风露⋯⋯偶尔,他还会对着满院的柿饼发呆,自言自语:“这些够不够她吃啊?”那个寒假回家,外公端给我的柿饼已经上满了白霜,吃起来甜甜糯糯的。

两年前,也正是这柿子红得最酣畅的时节,一个寻常的早晨,一通急促的电话,将一切都击得粉碎:“请假往回走,你外公走了⋯⋯”爸爸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我举着手机,呆呆地望着窗外。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一点柿子的红。恍惚间,我好像又听见外公喃喃地说:“这柿子,等了你一个秋天了。”

外公走了,走得那样突然,突然到让人疑心,这不过是一个谣言。我赶回去时,院子里的柿树依然举着一树灼灼的红,像一团沉默的、燃烧的火焰。可那个在树下忙碌的、在廊下看守的、在鞋盒里为我藏着一季甜软念想的人,却再也不见了。

如今,又到了柿子成熟的季节。妈妈寄来的柿饼早到了,拆开包裹,那股熟悉的甜香扑面而来。我拈起一个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那甜味,依旧是记忆里的甜味,可这一次,我却尝出了不一样的滋味——那甜里,分明带着思念的涩,带着回忆的苦,带着再也回不去的酸楚。

我对着满盒的柿饼轻轻说:“外公,柿子很甜,真的很甜。”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笑着回应我了。只有那甜,还固执地留在唇齿之间,提醒着一些永不复返的时光。如今,柿子的甜依旧,却再无人将那份甜小心翼翼地捧到我跟前。原来有些味道,会随着某个人一起,成为世间最珍贵的绝响⋯⋯

(作者单位:历史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