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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师大报》总第636期 八版:八版副刊 返回目录

马家骏老师

2021-01-16 21:20:09
来源:本报讯
作者:胡光波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就读于陕西师大中文系。其时,高校教学刚刚步入正轨,师资却青黄不接:民国过来的老先生,学丰年迈,大多临界退休,所留任者则知识有待更新;承乏延续的中年一代,历经政治运动,业务荒废,学术创造力衰退;刚留校的一九七七、一九七八级毕业生,虽富于社会历练,而知识积累不足,因基础课程无人教授,他们只好仓卒上阵。在我所听的各类课程中,年轻教师尤西林《美学概论》、叶舒宪《东方文学》与王大华《中国通史》新见迭出,多得大家好评,中年教师中,蒲喜明《现代汉语》以认真负责见长,而马家骏的《俄罗斯文学专题》选修课,轻松活泼,更引人入胜。


对于马老师,其实我早有耳闻。家父也毕业于陕西师大,以前说到师大人物轶事,常提到物理系的赵恒元、地理系的黄国璋和化学系的章竹君,而中文系呢,则是霍松林、朱宝昌和马家骏。父亲虽然学的是物理,但年轻时的马老师讲课声名,已传到外系去了。遗憾的是,我进校之后,前两年却无福聆听马老师的课,因为我们班的外国文学,由另外几个老师分段讲述。


不过,我还是在校园见过三次马老师。入学的第一个月,在西安召开“中国外国文学学会扩大理事会”,为提高大家的学习热情,马老师请翻译家草婴到校演讲。当时,草婴以对托尔斯泰小说的传神译作,已在业内享有盛名。那天他讲述翻译《安娜·卡列尼娜》的体会,其中说到作者在不同场合,对安娜外貌做了三次递进式的描写,逐渐显示其美貌和人格魅力,尤其提到小说写完后,托翁总感觉开头缺点什么,这时他的儿子在一旁朗诵普希金的诗,其中有“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不来”,启发他创造了小说开首的警句,能很好概括这部长篇家庭悲剧的人生意蕴。这次演讲,引发我对草译托氏作品的兴趣,至今未息。有一年春季运动会开幕式,主持人请马老师到主席台讲话。当日,阳光直射,炎威已至,他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老式中山装,恰从我班所在的看台前经过,给我的感觉是不修边幅,散漫随意。不过马老师的内在学养,则在中文系举办的科研报告会上显露出来。记得报告在老联合教室召开,全年级的师生都参加。发言的多数人都照稿朗读,我因不谙于他们的论题,听来索然寡味,只有两位汇报者的讲解,至今记忆犹新:冯成林老师以英德法三种语言,校对苏联里夫希茨所编《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既点明原俄译的不妥,又挑出汉文转译的语病,最后给出自译,这使我对其外文水平敬佩;马家骏老师则回顾治学经历——上学时曾旁听俄语课程,留校本来讲解中国现代文学,后来学校派他到北师大进修俄苏文学,终于转到外国文学上来,中间插入跟随苏联专家学习的趣事,时不时引来笑声。


大概在1985年4月,马老师给中文系学生演讲过一次拉美文学专题。其时,以阿根廷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和墨西哥鲁尔弗《佩德罗·巴拉莫》等为代表作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刚刚传入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的中国,其超前的创作理念和迥异传统的创作方式,对摆脱“文学的工具论”之后的中国文坛,产生了比较强烈的冲击。马老师把西方新说传授给大家,在当时需要很大的勇气。时至今日,我仍能记得起,在那次演讲中,马老师情绪激昂,慷慨陈辞,站在讲台前振臂疾声,对大家有极强的精神感召力。


但是,我真正感受马老师的教学魅力,则是三年级时上他的俄罗斯文学专题选修课。说来不好意思,我虽崇敬马老师,但慑于他的盛名,考虑再三,还是没敢选他的课,怕自己到时文章拿不出手,难以为情。但是,马老师第一次上课,我趁他还未到,早早溜进去,坐在教室的右后方角落。当天来人较多,除了正式选课的同学,一些低年级同学也慕名而来,都悄然落座,想一睹马老师的风采。


马老师什么也没有携带,几乎踩着铃声进来,然后坐定在讲台前。他身高微胖,四方大脸,发不甚密,黑中夹白,整齐地梳了个大背头,仍然穿那身深蓝色的中山装,颜色暗淡。他双肘支在讲桌,先环视教室,然后说今天讲俄罗斯文化与文学概况。为了使大家对俄罗斯地理有直观感,他取了一支粉笔,转身站起,顺手把沙皇时代的俄罗斯地图画了起来。先画国家整体轮廓,然后画高加索山脉、伏尔加河、贝加尔湖等,最后点出圣彼得堡、莫斯科、伏尔加格勒等重要城市,并特意说明顿河、涅瓦河、克里姆林宫所在地,指出大家可要留意,这些地方俄罗斯文学常要描写。最后,向黑板右方挪一步,标明西伯利亚的平原、高原和山地的分布。马老师讲完这些,我对俄罗斯主要城市地理方位,有了清楚认识,也对他的记忆力和绘画能力暗中惊叹,要知道我中学时最怵地理,高考只得了四十六分。近日,看了马老师《在县南中的岁月》一文,才知他上陕西南郑县立初中时,美术老师曹自先十分开明,讲课就是边说边画,马老师曾借过他的《芥子园画谱》临摹,就此打下了绘画童子功。


马老师操一口流畅的普通话,语速适中,吐字清晰,这在系上的老师中比较突出。陕西师大当时所招学生为西北五省,说陕西方言比较普遍。有些老师因教学要求,讲着生硬的普通话,我们私下叫“醋溜普通话”。马老师普通话字正腔圆,缓急有序,加上知识渊博,上课左右逢源,还能在关键时,带一点小幽默,自然能引起大家的兴趣。


马老师坐着讲课,但手不闲着,配合讲解内容不断比划。讲到某个名词,一看大家莫名其妙,也不起座,拧过身来,在黑板下方唰唰写几个大字。讲到兴头,几绺头发或前伸或直立或覆垂额前,就在手心抹点唾沫,顺着头顶向后梳理一下,大有孟嘉落帽不觉、陶潜葛巾漉酒之风。那天课上,他勾勒了俄罗斯文学简史,说到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与批评相互促进、全面兴盛的状况,神情飞扬,话题远远超出了文学本身。在讲解普希金的诗时,他说普诗用词丰富,描写下雪的俄文,读来仿佛可听到雪的瑟瑟。为此,他给我们“普及”了一下俄语基础知识。俄语三十三个字母,无需音标标注,按字母顺序读即可。记牢读音规则,把握好轻重音,读来美妙悦耳,加之俄语词有三性六格,词尾变化复杂,也决定了各句的语法功能。写作诗歌时,为了追求音韵的和谐,可把同韵脚的词,有规律地排在句末,读来自然押韵,又不影响意义的表达,其他语言,尤其是汉语就缺乏俄语声韵更为丰富的抑扬、起伏、轻重、缓急之妙。正是因了马老师如此说,临毕业前,我曾随体育系新生随堂学完俄文语音。在学习发音时,我发现自己对卷舌音р学得快,这增添了自学俄语的自信。后来,买了套文科俄语课本和词典,准备自学,将来直接读俄文作品。工作后,因生活颠簸,学习没能坚持下来,但学完一册课本,基本掌握了变格变位规律,总算对俄语不再陌生,知道“格勒”“斯基”“耶夫”“卡娅”“娃”等人名尾音的意义。


在一大节课结束时,马老师讲了中文学生常见的两大知识缺陷,告诫我们注意弥补,对我后来学习有切实指导。马老师说,中文学生不能满足于课本与文选。因课本虽能勾勒史实,但纯属知识简介,缺乏鲜活的内容;文选虽为精华撷集,但前无承后缺续,难以形成整体印象。只有潜心阅读五十本以上中外文学名著,对文学的直觉感受,才能在潜移默化中逐渐形成。再者,中文学生为提高理论见识,自然要系统阅读中外文论,但马列文论著作,也应认真阅读。这些著作具有宏阔的历史视野,直指文学的政治意图,从文化学、经济学、历史学、法学等出发,分析作品要义,更能启导人智,化时治政。为此,他举了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恩格斯《反杜林论》和《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列宁论托尔斯泰系列文章以及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范文,让我们反复揣摩其中的微言大义和深邃思想。听了这番话,我如梦方醒,遂改变一向偏于作品浏览、忽视理论阅读的倾向,对于后来定专业方向为文艺学也是一大契机。


自那一节课后,我还断断续续听了马老师的课。每听一次,都坚定我对俄罗斯文学的热爱。毕业后,我分回故乡任教,常将汝龙所译的契诃夫小说选、冯春所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草婴所译的托尔斯泰三大名著,作为生活的调剂。三十多年过去了,个人学业迄今不见大长,但当年听课情景时常再现。现在,年届五十而不知天命,想有起色则戛戛其难,但马老师一生不羡荣利、摒弃奢华的天性和勤勉以学、力求有成的良习,则暗自承袭,未尝敢弃。最近,偶尔从一个陕西学人的博客,搜读到老师《菊姐走了》长文,为其夫妻患难与共、生死不渝的真情所动。经几番查找,终于与老师取得联系。所喜老师虽已至米寿,仍广交文友,身体健康,读写不辍。我辈后生,天赋不足,才力不济,惟愿时时怀师清德,踵武其后,贾勇以进。


(作者系我校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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