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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师大报》总第676期 四版:杏园副刊 本期共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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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双脚在你之中

作者:龚雨琪

2023-06-08 22:30:01

十八年,我母亲极力避免在除开家以外的所有地方露出脚掌。


母亲脚掌的旧疾,是少女时代留下的。从前尚在故乡,夏季燥热,不到六月,往往男女老少都换上凉鞋,坦荡露出五趾与后跟,毫不顾忌地招摇过市。当年水晶凉鞋是我们家乡风行的时尚,女孩儿几乎人手一双,我自不例外,桃粉、大红、葱绿,极其俗艳的色彩,穿在脚上,富有一种廉价的美丽。而母亲在打扮我这件事上向来是毫不吝啬的,除却塑胶制的“水晶”,还有皮的、木质的、草编的凉鞋也统统置下,供我夏天换用——但她自己却从不穿凉鞋,从不。


少不更事时,父母在我眼中无比高大,我一度想不到也抓不住这样的细节。母亲总说不热,不穿凉鞋,我从不疑有他,直到某日去同学家做客,进门见一排高跟鞋,尖头细跟,水钻硕大而绚美,落在孩童眼中,如同童话中的仙履。那一刻我忽然开始怀疑“太热”这一理由的真实性,因为我母亲是真正公主式的人物:柔软、脆弱、洁白,永远美丽,永远对世界抱有天真的幻想。我不相信这样的母亲会不喜欢高跟鞋——但她为什么不穿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最爱穿运动鞋,黑、白、灰三色轮流,在鞋柜里列成一队永恒的、肃然的仪仗。


怀抱这一困惑,我淌过年少的河,向成年人的对岸走来。这期间我与整个家庭遭逢巨变,背井离乡、辗转流离,最终定居在了极南的海滨。终年长夏的城市,远比故乡更潮闷、更郁热,自然而然,这里的人们也更爱穿凉鞋。四季不变的凉拖,几乎成为一枚心照不宣的城市符号。十年前我踩着水晶凉鞋奔跑在故乡长长的江堤上,远处烈日低垂、穹苍辽阔,草叶割上幼嫩的皮肤,我没觉得痛;十年后我趿着塑胶拖鞋伫立在他乡绵延的沙滩中,海水倾泻如银,浪头抚摸脚背,我却体味出微妙的寒凉。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我远走求学,姐姐外出工作,父亲母亲在举目无亲的他乡做着微末的工作,纵使他们不肯服老,父亲的脊背却已然如玉山倾颓,母亲也开始定期染黑白发,唯一不变的是,母亲依旧不穿凉鞋。哪怕住在海滨,她却始终固执,始终不肯入乡随俗,旧年黑白灰的仪仗从北到南。


大二寒假回家,我用积蓄为家人各购置了一串手链作新年礼物。不足一克的黄金,母亲却异常高兴。她特意戴上老花镜,将它捧在掌心,反复地、仔细地欣赏,随后又小心翼翼、重新收进盒子里。直到除夕当晚,她才真正将它系上手腕,两掌交叠,让我为她拍张照片。


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我看见母亲白皙手背上苍青的血管,皱纹缠连如藤,生长出褐色的老年斑,一枚枚圆钝温厚,譬如年轮舒展,刻在母亲柔韧的生命里。


“流光容易把人抛”,这是极小时便背过的句子,可看见那几枚斑点时我依然恍惚,电光石火间,想起久远的童年:我想起水晶凉鞋,想起细瘦高跟,想起故乡一望无垠的油菜田,澄澈的江水与年轻的母亲。想起彼时她在灯下为我修剪指甲,轻声教我怎样才能不剪坏;想起她带我去县城买新鞋,一双双耐心试过,还要叫我再多走几遍;想起无数个深夜里她拥着我入睡,我的双脚被母亲妥帖捂在怀中,就宛如多年前,我安睡在她的体内。


那一年她还多么多么年轻啊,乌发浓密,小臂浑圆,灵魂丰盈,身体丰腴。


我已经长大到了懂得母亲的年纪,就像我业已洞悉母亲不肯穿凉鞋的原因。那么多个瞬间,真相就流露在我眼前——譬如她常年备在家中的油膏、泡脚包,脚踝处的纱布与创可贴,下班回家时微肿的腿;譬如她叫我帮她拔去白发时羞惭的语气、注意到我目光后连忙收回的双手;再譬如往前溯回十数年,一个夏季的午后,她正修剪脚指甲时我满头大汗撞进家门,径直在她身边趴下,问她:妈妈,你怎么不穿凉鞋呀?

面对自己孩子的视线她依然局促,下意识缩起脚掌,似乎想要将它们藏起来。“妈妈的脚很难看,”她低声说,依然是羞愧的语气,仿佛觉得自己正在为这双脚辩解似的,“年纪小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


往事就这样徐徐展开,在我母亲成为母亲前那遥远的少女时代,她捡过的柴,割过的青草,走过的土地与河流,脚掌上的暗疮与陈伤……她呆望着自己这双脚,慢慢地讲:妈妈小时候没有人教,所以变成这样。现在妈妈教你,一定要呵护好自己的身体。


而我直到十八岁才彻底明白这句话的意义。我终于知道我的双脚不仅仅行走在世上,还行走在母亲之中。母亲和我之间的脐带从未被剪断,我走过的一切路,行过的所有的桥,留下过的每一行脚印之上都覆盖着母亲。


不久前我回到北地。每至此时母亲都格外紧张,五十年她的活动轨迹仅限于丈夫与孩子周边,极少出门,更从未单独出过远门,因此无论这是我坐过的多少次飞机高铁,她都一样忐忑忧心。落地后我拍照传给她,她很快回复:好,好,妈妈从没去过,多拍几张照片看看。


我说:好。


妈妈,我是你用爱喂养大的生命。


妈妈,我的双脚在你之中,就像掌纹延伸自你手心。


妈妈,妈妈。


(作者系文学院2021级公费师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