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就阅读过美国第一届物理学会会长Henry Augustus Rowland在美国科学促进会(AAAS)以“为纯科学而呼吁(A Plea for Pure Science)”为题发表的演说(全文见:Science, 1883, IL(29):242-250)。由于该文内容涉及何谓大学、何谓大师、何谓科学、何谓教育,大学教授应该是什么样子,青年学者应该如何成长,社会怎样才能够进步等等,内容远远超过演讲题目的字面含义,读后触动很大,因此,推荐《陕西师大报》全文刊发了中文翻译稿。自己动手写的导读稿也一并发表。
最近,在阅读文献时,不经意间发现 Science杂志在1916年也发表了一篇呼吁社会各界要重视科学研究的评述文章。文章题名为“科学研究对于工业的重要性(The Importance of Scientific Research to the Industries, Science, 1916, XLIV(1135): 456-459)”。出于好奇,想看看Rowland文章之后30多年,至今超过了100年的那个时期,学者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科学研究的,特此花了一点时间,仔细阅读了这篇文章。读后,真切感觉我们国家现在发展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实际上西方发达国家在早期发展中也遇到过。我们的知识界,特别是科技界理性地研究西方,了解早期西方学者在国家现代化建设中的所思所想,对于我们明确认识,强化责任担当,为国家现代化建设作出应有的贡献无疑具有重要的裨益。
该文作者,C. Alfred Jacobson来自美国内华达大学。他结合国内外科学研究促进产业发展典型案例,以全球视野全面论述科学研究对于工业发展,国家综合实力提升的重大意义。作者特别强调立竿见影的实用研究并不应该成为科学研究的主流,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科学研究。产业界和政府真正要重视的是那些聚焦揭示事物发展基本规律和底层原理,有望能够在未来为国家发展带来变革性技术进步,功在千秋、利在后代(注意:不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基础研究。作者还指出,从事这些研究的人往往不被同时代的人所理解,甚至常常遭人嘲讽。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作者就认识到“从长远的眼光看,所有的基础研究都是有应用价值的(in this day and age no sane person would dare to say that a certain piece of fundamental research will be of no practical value for a hundred years to come)”。此外,作者还指出,高效的科学研究需要建立在组织、协作之上(efficiency points to centralization and coordination)。作者秉持的“今天看是完美无缺的东西明天终将被扬弃(the ne plus ultra of today will be scrapped tomorrow)”观念就是我们今天倡导的居安思危,不断创新精神。在文章最后,作者借用法国著名化学家Dumas在法国-普鲁士战争刚刚结束之后(1870年)的一次演讲中所强调的“未来属于科学(the future belongs to science)”和“只有提高科学水平,法国才可以繁荣振兴(it is by the exaltation of science that France will recover her prestige)”来结束自己对科学研究重要性的论述。
读了这篇文章,我们起码可以得到以下几条启示:真正意义上的科学研究是那些追求事物发展内在规律的研究;科学研究不能急功近利,真正的学者必须有所坚守,必须耐得住寂寞;政府、企业需要给予科学研究更多的支持;社会需要给予科学工作者更多的包容;国家的繁荣、产业的发展必须植根于不断创新,不思进取、固步自封只会走向衰败。
今日的颠覆性技术之所以多在美国本土产生,与他们持之以恒,着眼于长远的科技政策制定与科学文化建设一定是密不可分的。二战尚未结束,当时的罗斯福总统就安排Wannevar Bush领衔的有关学者就战后科学研究如何服务美国国家建设进行政策研究,由此催生了著名的布什报告,即《科学:无尽的前沿(Science:the endless frontier)》。该报告系统阐述了科学对于国家经济与安全、社会福祉以及个人发展的重要意义,建议政府要重视基础研究,要给予科研工作者以高度的研究自由,要设立国家研究基金会,以项目形式持续支持基础研究。这些理念和建议至今仍不过时。以至于有人讲,这份报告是“美国科学政策的开山之作”,是“美国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政策文件之一”,由此报告而形成的政策推动了“美国后续几十年惊人的科学进步”,也“永久地改变了世界的科学格局”。
当前,新一轮科技革命已经到来,学科不断交叉融合,科技进步对经济社会发展的促进作用进一步彰显,科学研究、教育教学、人才培养范式也因人工智能的赋能而将发生深刻变革。应对国际科技竞争、实现高质量发展,迫切需要我们更加重视基础科学和基础研究,从源头和底层解决经济社会发展的根本问题,赢得发展的主动权。有了这些认识,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习近平总书记要强调:“加强基础研究,是实现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的迫切要求,是建设世界科技强国的必由之路。”
只有有了对基础科学、基础研究重要性和特殊性的足够认识,政府和社会才能够对非常规思维有更多的包容,才能够催生科学“怪才”、商业奇才的不断涌现。经过新中国成立70多年,特别是改革开放40多年的建设,我国经济社会有了长足的发展,但与现代化建设长达数百年的西方发达国家相比较,我们发展面临的问题依然很多。特别是在当前,国家现代化建设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如何破局?需要上下一心,团结一致,共同努力。其中,知识界价值取向是否健康,科学界责任担当是否到位,将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
众所周知,2022年是联合国大会批准的“基础科学促进可持续发展国际年(IYBSSD 2022)”。举办相关活动的目的在于提高全球对基础科学重要性的认识,理解基础科学对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的价值和贡献。联合国大会确定今年是“量子科学与技术国际年(IYQ)”,以期通过组织全球性系列活动纪念量子力学的诞生,提高国际社会对量子科学与技术重要性的认识。事实上,一百多年前基础研究的这一突破极大地拓展了人类的认知边界,改变了牛顿力学以来人类对物质世界的认识,催生了量子通信、量子计算、量子传感等变革性技术的出现。2020年10月16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政治局第二十四次集体学习时强调,要深刻认识推进量子科技发展重大意义,加强量子科技发展战略谋划和系统布局。去年3月份美国总统办公室将“量子信息及其赋能技术”列入2024年版《关键和新兴技术清单》加以管制。由此可见,基础研究的突破带来的往往是技术的变革,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进步。因此,怎么强调基础研究的重要性都不过分。在全球重视科学,特别是基础科学重要性的今天,我们国家的科学研究起步较晚,对基础科学、科学研究,特别是基础研究重要性的认识有待深化,又面临发展重任,认真学习研究早期Science的这篇文章,对于我们端正价值取向、强化责任担当,无疑具有现实意义。
(作者系中国科学院院士、我校化学化工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