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五省区,在秦腔界,恐怕有三个词、三个概念,是划等号的,表达了同一内涵。这三个概念就是作为戏名的“《虎口缘》”(秦腔《三滴血》之一折)、作为戏曲行当的“花旦”,作为人名的“全巧民”。换言之,在秦腔界业内,在戏迷心目中,是把《虎口缘》、花旦、全巧民当同一概念体味和感悟的,说到《虎口缘》,自然就想到了小花旦、想到了全巧民,提起全巧民这个名字,眼前立即浮现出《虎口缘》中贾莲香那个活灵活现、人见人爱的戏曲角色形象来,她把这个角色演绎到了经典、精致和无与伦比的程度。就连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1960年观看完秦腔艺术片《三滴血》后都惊叹,“青年演员全巧民的贾莲香是初见,她塑造的这个鲜明活泼的少女形象,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然,说全巧民先生演了一辈子贾莲香,并不是她一辈子只演了《虎口缘》这一出戏,只创造了贾莲香这一个艺术形象。作为易俗社第14期学生,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她受教于前辈名家田少易、王天民、凌光民、宋上华、贺孝民等,饰演了《贵妃醉酒》之杨贵妃、《貂蝉》之貂蝉、《缘绮记》之卓文君、《牛郎织女》之织女等许许多多非常鲜活的小旦、花旦艺术形象。《虎口缘》只是她的代表作之一,演唱的时间最长、次数最多而已。我想通过和先生有限的交往,来缅怀其艺术风范和精神境界,聊表对先生的怀念。
先说相知。先生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名噪剧坛。童年时代,我听大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秦腔名伶,就听到过全巧民的名字。上学识字后,我偶然在《陕西日报》的戏讯上,看到过全巧民这个名字。真正第一次看她的戏是在电影秦腔戏曲片《三滴血》的银幕上,时间到了1979年。那年初冬的一天傍晚,已在蓝田焦岱粮站工作一年多的我从县城随粮局拉粮的卡车返回时,路遇吴村庙村演电影,我们几人商议前往观看,结果当时放的正是秦腔戏曲片《三滴血》,我们喜出望外。正是从这部影片中,我不仅知道了《三滴血》的剧情故事,也“见到”了过去耳闻、阅报知道的秦腔名流全巧民。
再说相识。我和全巧民先生相识纯系偶然,时间是1982年初秋。易俗社为庆祝建社70周年,于9月上旬举办大型庆贺演唱会。一个周末举行排练,当时正读大三的我因上街偶得机会观看排练。记得那次排练须生演员有郭葆华、惠焜华、张忠义等;小生演员有尹良俗、张新华、陈妙华等;旦角演员有孟遏云、宁秀云、全巧民等;青年演员有戴春荣、王荣华、张保卫等。全巧民演唱的当然是《虎口缘》中“未开言来珠泪落……”的经典唱段。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如此庞大的演出阵容集体亮相同台演出,那种精神满足感是难以言表的。又因为是排练演出,许多家属都到场观看。巧就巧在我看到了全巧民先生的丈夫杨礼未老师。杨老师是师大历史系教师,家就住在师大家属院。我是政教系的学生,和杨老师不熟,但在学校见过面,就主动上前搭话,自我介绍。从此认识了杨、全夫妇,彼此相识。
再说说相交。由于全巧民先生一直住在师大家属院,自那以后,特别是从我大学毕业留校以后,时不时会碰到她。她总是热情地对我一笑点头,我总是崇敬地向她致以问候,这种相交到2019年先生仙逝,长达37个年头。
从相识到相交30余年,全先生为陕西师范大学秦腔研究会付出了坚定的支持、倾心的扶持和无私的奉献。据说上世纪60年代陕西师范大学的学生秦腔剧团就在西安南郊各高校中颇有影响,不过后来中断了。现陕西师大秦腔研究会成立于上世纪90年代初,宗旨是秦腔研究、弘扬和业余演出。每逢师大秦腔研究会有重大演出活动,全巧民先生都登台献演,是受邀的“名家献演”或“名家助演”代表之一。毫无疑问,她是30年间出席这类演出活动最多的秦腔表演艺术家,演唱最多的仍是“未开言来珠泪落……”,因为这段戏不唱,观众不会答应,她也下不了台。
全先生还经常到秦研会帮助指导、排练经典唱段或折子戏。据我所知,她曾到秦研会排过折子戏《汾河湾》。一次元旦秦腔晚会,杨新表演秦腔小品《瓜女子》,全先生亲自在后台把场,当艺术监督。她要求杨新右手握到笤帚上部的三分之二位置,指导她如何把握面向观众的角度、如何转溜眼珠。全先生还给耿荣华、徐裕厚、王国杰等有过耳提面命的唱腔和表演指导。
毛泽东主席曾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全巧民先生做到了这一点。以上的事迹,只是30年间她为师大秦研会做的大量工作的一小部分,这些付出都是义务劳动,没有一分钱的报酬,但她做得那样精细,那样认真。全先生这种境界,这种精神,这种风范,是何等的感人肺腑。
全巧民先生曾说过,秦腔对她而言,退休前排戏、演戏是工作;退休后排戏、演戏是事业。的确如此,尤其退休以后她的事业主要转向秦腔的传承和发展。作为首批秦腔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的她,为秦腔事业后继有人、传承发展耗尽了心血。为陕西师大秦研会无私奉献,充其量还算秦腔推广、普及、弘扬,但她耗费心力最多的还是秦腔经典剧目的传承、发展,培养专业的戏剧传承者。她要把自己的经典绝活,手把手地交给业内的专业新秀。据我所知,她曾给新疆京剧团青年演员排过《拾玉镯》,给新疆艺术班京剧教练排过梅兰芳亲授她的《贵妃醉酒》。中国戏曲梅花奖获得者、秦腔四大名旦齐爱云和中国戏曲梅花奖“二度梅”获得者李东桥都亲口为我讲述过全先生给他们排秦腔折子戏《洞房》的动人情景。杨新还为我介绍过全先生给梁少琴、郭金芳、赵小云排《洞房》,给张宁排《虎口缘》的过往趣事。为了传承秦腔经典,全先生花气力最多的还是培养易俗社的青年才女,如范莉莉、丁小玲等等。
先生说过:“我宁可排戏累死!”为了传承秦腔经典,为了排戏,全巧民先生真的累倒了,真的病了。由于长期积劳成疾,2009年下半年她身患肺部纤维化疾病,较长时间住院治疗,在家休养。当得知她病情恢复得不错,精神较好的情况下,2010年1月17日上午,我到她家探视。在那间不大的客厅,全先生虽然身体仍虚弱,但情绪高涨,第一句话就是笑盈盈地握着我的手说:“我又活过来了,谢谢你来看我。”我劝她保重身体,以休息为主。她更多地谈到对完成未竟事业的心愿和打算。我粗略浏览了她家客厅东墙书架上的藏书,除了杨礼未老师的明清史专业书籍外,多是戏剧史、剧本选之类的书籍。
鉴于先生身体还较虚弱,我不忍心耽误她太多休息时间。临走时,全先生非常热情地送我一张《洞房》剧照。剧照背面上方用工整而隽秀的钢笔字写着:“请陈答才老师留念”,在“留念”行下面落款“全巧民2010.1.17”,在落款下面又有两行说明文字,第一行说明剧照是“2009.5.25摄于西安易俗社”,第二行注明“时年七十二岁”。我认为,这是一代秦腔艺术大师留给我最珍贵的纪念!
从1982年初秋与先生相识,到2019年10月先生仙逝,大约37个年头,因为同住在一个大院,我们经常见面,时有交往,她给我又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的“不变”与“变”。
先说“不变”。不变的是她待人真诚、宽厚;对秦腔艺术的执着、无私奉献;排戏严格细致、一丝不苟。我曾电话询问先生的真传弟子、范紫东先生的重孙女、国家一级演员范莉莉,全先生给她排《虎口缘》最大的特点是什么?电话那头不加思索地回答:“特别较真,一个字、一个拖音都不放过,特别讲究,绝不将就。”令我印象最深的另一“不变”,就是她从中年到老年,那甜润的嗓音,明亮的眸子,娉婷一笑,双手叠加于小腹右侧行点头鞠躬礼和小兰花手指的表演,同1960年电影中的贾莲香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再换言之,她塑造的小花旦艺术形象,几十年来一点都没有改变。
再说“变”。岁月是不饶人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从中年到老年,这30余年全先生最大的变化就是发色的变化,由相识时的满头“青丝”渐变成90年代的“灰发”,再到新世纪的“苍发”。我平常早、晚在师大校园走路锻炼,经常看到她围绕教学区最大的圈锻炼,一圈约1500步,她一般走三圈。她走路步距不是太大,但步速很快,一般人赶不上;她也不和别人一起走,总是一人快走,为的是集中精力,提升运动效果。这已成为她几十年的生活规律。因我在运动时经常碰到她,所以对她发色的变化感受颇深。全先生发色的“变”,就在于她从来不染发,尤其是发色变成“苍白”后,往舞台上一站,聚光灯一照,更有韵味,更有苍桑感和庄重感,台下总是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仅从这一点,就反映出她做人的朴实和本真,如同她追求艺术一样,把求真和唯美高度统一起来了。
30年岁月流转,在我心中全巧民先生是永远的小花旦,是一代艺术大家,永远活在广大戏迷心中。
全先生丰厚的艺术遗产和感人的艺术精神永在!
(作者系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