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清单,脑子里首先蹦出来的就是购物清单、项目清单……但要说和自己联系密切又不乏独特性的,那还得是“花草清单”。我所说的“花草”,是被母亲视若珍宝的一群特殊“家庭成员”。
在正式盘点这份清单上的花草之前,我要先对清单的缔造者——我的母亲,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她是一位典型的家庭主妇,在家务方面得心应手,家务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侍弄那些由她亲手养大的小花小草。如果让我给家中成员排个序,花草的地位绝对是和我跟妹妹不分高下的。母亲总把花草放到家中采光最好的地方,但耐不住花草数量实在太多,不少无处落脚的盆栽就会被放在客厅两个单人沙发之间的小桌上。冬天时,客厅的单人沙发采光甚佳,靠在其中就能被暖洋洋的光晒得无比惬意。但这时母亲就要发话了:“坐就坐好!头不要压我花上了,别碍着我的花晒太阳。”
走亲访友时,如果瞅见了中意的花草,母亲总会向人家索要一些枝桠或种子,回来后随便找个豁了口的搪瓷盆一插,浇点淘米水,不出几月便长得生机勃勃。花草偶尔发育不良,她要么去河边挖两捧土回来盖着,要么拿点掉了的枝叶往根部一摆,过不了几天,“当事草”的长势就变得格外喜人了。我家植物的繁盛着实离不开她这个“神医”的照顾。
母亲是河南人,但真要按生活习惯和口音来说的话,她更像个湖北人。每次回姥姥家,我都感慨父母老家的巨大差异:父亲的老家在黄土高原,冬天或多或少都会显得苍凉,黄色的山峦直直挺立着;而母亲老家的冬天却是湿漉漉的几近于黑的墨绿,虽然有雪,但也是相对温和的,完全符合信阳“北国江南”的美名。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的母亲如此爱花且善养花,大抵也与此有关吧。
现在,就请随我细数一下家中的植物:吊兰、铜钱草、长寿花、文竹、佛手掌、绣球、蟹爪兰、多肉、仙人掌……一进大门,狭窄的玄关被一盆吊在房顶一角的吊兰装点得格外有生机,吊兰长余的部分简单用塑料绳沿着墙固定,翠绿的叶片让人一见便心情大好。再往深处走便是我的卧室,这里是铜钱草的“根据地”:阳台上摆着两小盆、书桌前的墙上还挂有一小簇,它们都担负着吸收二氧化碳净化空气的使命。我的卧室实在狭小,母亲便发挥她的小巧思,用一升装冰红茶饮料瓶剪开做了个简易花盆,灌满水后在里面插了几簇铜钱草挂在墙上。这草也争气,长得反而比阳台上的还要旺盛。母亲说,“干什么都要劳逸结合,放点绿色植物让你抬头见绿,放松放松眼睛……”从前嫌它生得潦草,如今却觉这蓬乱的绿团,倒比陆蠡笔下“囚住的绿友”更鲜活真切。
出了我的小卧室就到了客厅,这下可算来到重头戏部分了:客厅除了茶几,目能所及的角落都摆有或大或小的盆栽,与我接触最为密切的还得是开有嫩黄色花朵的佛手掌。母亲把佛手掌放在阳台的窗台上,与餐桌挨得极近,每天我都得和这盆花相处好一段时间。它那肥厚发亮的叶片,大小适中,与小巧的短茎相得益彰。长长的叶片自然垂下,两两对称,宛如托举着某种宝物的手掌;而这看似多肉的植物,顶部却能开出明媚如阳光的黄花,看起来就像小巧的雏菊。佛手掌的旁边是一盆长寿花,它的叶子和它的“邻居”长得很像,都是肥厚发亮的;它的花却不同于佛手掌,最开始是淡绿的,最后才会逐渐变得鲜艳起来。到了花期,阳台就会变得五颜六色,红、黄、绿、紫、粉交相辉映,好不热闹。
一份好的清单不应该只从位置属性入手,还要按时间顺序排布,这样才更便于梳理。在这份清单上,最具分量的是中途加入的一盆罗汉松。这罗汉松是我小学二年级时参加学校组织的研学活动,到花卉大观园里参加知识竞赛得到的奖品。而这罗汉松能安全活到现在,完全离不开母亲的照料——她总是格外珍惜我获得的奖状奖品,奖状裱起来珍藏、奖品就尽她所能地进行保护。如果仔细观察这棵半人高的植物就不难发现,它的颜色并非从头到脚完全一致。靠近根部的茎叶是泛灰的低饱和绿色,稍稍靠上处则是翠绿,植株顶端又满是嫩绿的小芽。这不同部分的颜色变化亦是它坎坷“草生”的见证。它来到我家的第二天就惨遭妹妹的“毒手”,差点拦腰折断,好不容易活过来又差点被大雨带来的小型“洪水”淹死。它并非守正向上的“站岗士兵”,也会因外界各种吸引而弯腰探寻。它整体向上生长,但侧面枝桠的长势丝毫不输主茎。我的母亲总拿这个现象敲打我:“这跟你一样犟,老是不听大人的话。”但要我说,用科学来阐释这种现象会更浪漫:就是因为它的位置很少变化,植物又天生趋光,自然向阳光明媚的地方生长延伸,向阳而生。我的父母常常念叨,这罗汉松是我求学路上的一个纪念,它与我一同成长、一同抽条,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扔掉。所以,在我们因为升学原因从北京搬回老家时,他们保留了这棵罗汉松,却舍弃了陪伴他们十余年的两大盆一叶兰。
一叶兰虽已从清单上“除名”,却是最具资历的“元老”。父亲一直惦念着它们,微信头像至今还是这两盆“老朋友”。母亲曾讲起他们和一叶兰的故事:他们结婚第一年,为了妆点简陋的小家,在临近的花鸟市场挑挑拣拣,最后选了几株相对便宜的一叶兰。这些一叶兰在我看来虽然没有多少观赏价值,但相当坚韧顽强,自我有记忆以来便一直生长在家中一隅,叶片总是那么大且广阔,周边植物更迭不断,只有这越来越庞大的绿植一直留在原地,从未变过。我小时候调皮捣蛋,看到父母对这平平无奇的家伙百般关照,便计从胆边生,拿出马克笔,把芭蕉般的大叶片当成画板用,在每片叶子上都画上当时刚学会的简笔画老虎,还不忘签上我的大名,原本翠绿的叶子被我弄得面目全非,乍一看,就像布满了斑马条纹。母亲回到家,气得满脸通红,赶紧拿酒精小心翼翼地擦她的宝贝叶片,父亲则撸起袖子赏了我好几巴掌。自那以后,我对这一叶兰便生了些敬畏之情,再不敢对它造次了。就这样,它陪着我度过了人生的前十二年,陪我认识了酸甜苦辣,听过我拉的几不成调的二胡曲子,见过我排线歪歪扭扭的素描作品……可惜,在我小升初那年,父母带我们离开了自己奋斗将近二十年的城市,回到了陕北老家。长途的跨城市搬迁注定要割舍许多东西,他们丢掉了所有大件家具,把行李都打包寄回去。花草盆栽无法全部带走,只好选几盆最有意义的抱在怀里。但那时的罗汉松和一叶兰都长到了需要一个成年人环抱才能带走的程度,这就面临着艰难的抉择:是带走承载回忆的罗汉松呢,还是带走陪伴多年的一叶兰?不知父母经过多少心理斗争,最后出局的还是一叶兰,它们被送到我的干姥姥家。好在干姥姥也很爱花,每次打视频都能在她背后看见一叶兰那越发葱茏的大叶子仍在伸展。
这份清单上也有不少尚待加入的备选项,其中优先级最高的一项是月季。上个寒假的一个傍晚,我像往常一样被母亲拉出去陪她散步,沿着河岸马路一直走到城中广场才折返回家。河边的风又猛又烈,刮得我的脑子嗡嗡直响,偶尔行车呼啸而过,还会吃两口路上卷起来的沙土,便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但母亲却面色如常,在我前面健步如飞:“让你平常不好好锻炼!”我叫苦不迭,被她落下一大截,只能拿出吃奶的力气去追。前半程她总是落我一大段距离,走到小区门口时母亲忽然定住,这让我抓住了反超的机会,超过去一看:嘿!母亲正盯着地上的一摊花椒一样的东西出神。她捡了一颗拿在手上,随便一捻就弄出了几个粒状种子,还不等我打问就介绍了起来:“这是月季的种子,估计就是大门两边的月季掉下来的。”她指了指旁边的花坛,“老家门口那颗月季就是我种的,咱要不也整几株?”当时正值冬天,不适合栽种花卉,如今天气转暖,不知母亲是否已将种子种下,也不知那些种子是否已破土发芽,开始茁壮成长了呢?
这份不断更迭的花草清单并不算长,却串起了二十载春秋。当吊兰新抽的枝条拂过奖状边角,当铜钱草在旧饮料瓶里舒展新叶,我忽然读懂:原来最珍贵的从来不是植物本身,而是这些被绿叶拓印的时光——有母亲擦拭叶片的剪影,有父亲珍藏旧照的固执,有我不断成长的烦恼,更有流动在家人之间的脉脉温情……爱意不必惊天动地,也可以如花草般静默生长。
(作者系文学院2024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