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中年以后,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总是脑袋碰到枕头便呼呼大睡,睡眠中的梦总是海阔天空,五花八门。
昨天晚上,我跟往常一样,10点多从工作室回来,洗漱之后倒头便睡。但昨晚的梦好不奇怪:睡梦中,我回到了童年,见到了母亲,还听到了遥远而熟悉的“咔嗒、咔嗒”的织机声。正当我张口要喊“妈,快睡觉吧”,一下子醒了,才发现这是梦。我一翻身,还想再睡,以继续我和母亲的梦中对话,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便披衣起床,来到客厅,沏上一壶茶,望着沉静的夜空和熟睡的西安,思绪不禁飘了好远……
我出生在豫西地区老陕州城南的丘陵地带。这里现在是豫西地区著名的旅游景区,南有甘山国家森林公园,西有错落有致的中国天井民居群,北有崤函古道,更有雄伟的三门峡大坝及大片湿地,每年冬天引来西伯利亚的白天鹅在此轻歌曼舞。但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这里的人们生活依然很苦。我们家世代在土里刨食,凭着顽强的生命力在这片土地上扎根。那年月,吃饭和穿衣是普通农家的两大难事。在我们家,孩子比较多,吃饭和穿衣更是难上加难。
先说吃的。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不仅土地产量低,且农作物品种单一,除了种小麦和玉米,就只有偶尔栽种些红薯了。因为生产条件有限,农民积极性不高,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很难糊口。分到家里的小麦,往往连一天一顿擀面条的白面都不够用,更不要说吃白面馍馍了。那时,我们家一年四季的主食基本都是玉米面掺红薯面的馒头。到了春天青黄不接,父亲就到三门峡市靠给别人打工换些豆腐渣,母亲多少加点玉米面,团成馒头状,再蒸上一会儿,就算是我们的主食了。听姐姐们说,那时我小,怕我吃坏肚子,母亲给我做的是麸子和玉米面掺在一起的馒头。那个年头,能饱餐一顿面条,或一口气咥几个白面馒头,就是我梦想中的事。若能敞开肚皮吃白面馍馍,能随意吃油饼,两个月还能吃上一回肉,那简直是天大的幸福了。
再说穿的。打我记事的时候起,母亲白天下地干活,整天辛勤劳作,从来没有看到她休息过片刻。只要不下地,母亲要么就坐在炕上纺线,要么就在院子里快速走动经线,要么就坐在织机上穿梭拉拐。一大家子穿的、铺的、盖的,全靠母亲纺棉、经线、织布、浆洗、染色、裁剪、缝制而成。“咔嗒、咔嗒”的织机声,常是我放学或拾柴回来寻声找到母亲的线索。常常是夜过三更鸡鸣三遍,还可听到纺车吱扭吱扭的声音。有时,我们这些孩子也会从被窝里爬出来,央求母亲赶快睡觉。可是母亲把我们哄去睡觉后,便继续摇着纺车,或干些声音小不影响我们睡觉的事,如镟柿疙瘩(家乡人对柿饼的称呼),或头枕着影墙缝补衣袜。等第二天天亮时,我们会发现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床,把房间和院子收拾停当,早已为一大家子煮好了早饭。多少年来,母亲用纺车,用线拐,用梭子,像春蚕吐丝般做成单衣、夹衣、棉衣,做成姐姐的嫁衣,还有哥哥们做新郎时的服饰。一件衣服总是由大孩穿到小孩,烂了补,补了穿,直到最后烂了再上浆贴成厚厚的一层,做鞋底或鞋帮用。就这样,一个线拐、一架纺车、一个织机,还有我永远不知疲倦的母亲,便成了我记忆中抹不去的画面。
记得80年代我走出家门外出上学时,用的还是母亲织的床单和粗布做的被子。那时的我渴望能像其他同学一样,拥有用洋布做的床单。然而直到现在,我还珍藏着母亲留给我的那条床单,舍不得用,将来大概还会当做宝贝留给我的女儿。
如今,我们穿的早已不知是用何种高科技精纺而成的面料制成的衣物,但最早的纺织技术源自中国,最暖的衣服还是出自母亲之手。因为,世界上有种冷,是母亲认为我们冷。母亲朴素而无私的关爱,伴随着我们一生,温暖着我们一生。
下次回老家,我一定找到我家那挂织机,把它轻轻地揩拭干净。
(作者系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