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诗无达诂”。但在长达十余年的语文学习中,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诗歌的阅读理解有着标准答案,再试图用这单一的答案,去解释诗歌背后蕴含着的诗人心志、生民命运、国家兴衰、历史流转……
对这样的读诗方法我总是不得要领,于是在少年时期的固执和偏见中,与诗歌的距离越来越远,只是会在琐碎的片刻,蓦然瞥见书架上蒙尘的诗集,恍惚间追忆起我与诗歌初识的岁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遥遥远远的时光里似乎存在过这样一方教室,稚气的朗读声里往往夹杂着几声鸟鸣和细碎的窃窃私语。老师对着黑板上的诗句讲解道:“《诗经》,是中国古代诗歌的开端,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这几句诗就来自于《诗经》中的《采薇》一篇,她用一名返乡戍卒的口吻道尽了十年征战归来,物是人非的遗憾:曾经我出走边关,夹道杨柳依依别;如今解甲归田路难走,风雪太急,不知当年杨柳今何在?”
那时的我怀着对《诗经》的崇敬,用稚嫩的童声,反复朗诵着书本上这首流传千年的古诗的片段,疑惑不解却又无比震撼:这短短的几行字明明过于直白晓畅,怎么就装得下老师口中那个关于“遗憾”的故事?“直白且质朴”,幼年的我只觉得这样的诗歌好像同以前学过的韵文律诗不一样,她不华丽,但足够朗朗上口;她不繁复,却让人浮想联翩。没来得及细想,《采薇》连同《诗经》与我的初见便这样匆匆而过。
年岁流转,我亦泛舟学海,逐渐长大的我读过后世的诗词,才越来越明白:《诗经》最难能可贵之处正在于其“拙”。她最开始只是一个出走到了京畿的“口袋”——满载着各地的风土人情,盛放着人心最幽微的情感,在采诗官背上酣睡一场,梦见了千秋万代的长安。正如《毛诗序》中“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一评,《诗经》侧重于描绘“人”本身,侧重于展现那些难以自觉的情感。若非要说《诗经》中的一字一句有什么用,那一定是“用最贴切的文字描绘最真挚的情感”。
“当一个人没有办法描述清楚生命的时候,便选择用诗来咏歌。”我领悟到,在面对《诗经》的时候,我们不用再固守从小接受的诗歌鉴赏教育的规范,不用再通过她的作者、背景去猜想诗歌情感,只需要从直觉出发,去面对“诗”本身,体会诗的美感——原来《采薇》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就曾试图和我分享她关于生命的思考:诗歌的终极意义是情感的传承。或许,当年在那方小小的教室里,我读出《采薇》的第一个音节时,便已经越过了千年,在字里行间窥见了古人,也照见了自己,通过以心换心的方式,与历史上的一代代先祖产生了朦胧又真切的共鸣。
为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共鸣”,不用再参照任何外在标准的我,重新捧起了《诗经》。
我想:诗的朦胧与生命的复杂是相通的。王羲之在兰亭宴饮之时曾叹:“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于是写下“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在宏伟的生命命题面前,我们始终保持着同样的恻隐之心,于是诗歌才一代代传承下来,让我们继续领悟时间长河中人心最幽微而美丽的启示,继续感受中华文化留给我们真实而感人的声声回响。
后来,我只身求学,北上秦岭,来到长安。当我第一次回望家乡时,盛夏的光景已不再,故乡满目的青荷细柳与秦地的山川风物叠映交融。那一天下雨,层云滚滚下,应当只有长江未变。我忽然得到了当年那个问题的答案,也忽然很想再念一遍《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作者系历史文化学院2021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