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想过,人与安全带有着一道天然的距离?
在这道鸿沟中,我悲伤地望见了父亲的窘迫、母亲的无措,自己的愧疚与心疼。我总以为父亲是万能的超人,是一棵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当我终于抬眼去看,才惊觉树干已有斑斑裂痕。岁月的长流在父亲生命中蚀刻成道道沧桑。
高尔基曾说:“父爱是一部震撼心灵的巨著,读懂了它,你也就读懂了整个人生。”
关于父亲,我好像从未施加过过多的目光和关注。当我去书写母亲是如何呵护我成长,给我送伞,以及在我生病时冒着大雨背我去医院时,竟忘记了如何去书写父亲。我的父亲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式父亲”,身上有着浑然天成的质朴和沉默。父亲是一名磨宝石工人,大半辈子都匍匐在机械工作台上。磨宝石的粉尘,一点一点积攒进他的肺腑。劳作迫使他的手掌长出疤痕,磨宝石的精度要求伤害了他的视力,机器的噪音令他一只耳朵几欲失聪。他总是很勤劳地加班加点,只为赚到更多的钱养家。
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像小阁楼窗棂上经年累月积起来厚厚的一层灰,被岁月抛弃在暗处,再也不被拾起。但我仍然记得,父亲胖胖的身躯有着温和的力量。他遗憾自己的学历仅仅止步于高中,于是从小经常带着我去新华书店看书,安静地与书籍待一个下午,再购入几本我感兴趣的书。这是我与父亲周末的日常活动,是他为我开辟了第一条通往知识的道路。
十二年寒窗苦读,我考上了大学,远走异乡求学,留下父母在家乡。大学的生活缤纷多彩,繁华的西安古都带给我多重新鲜体验。可在一片热闹中,我每每会想起远在家中的父母,因为他们从未有过这般生命体验,也从来没有真正走出过县城。因此我总是会一个人拍下新生活的瞬间,投送给手机另一端的父母,想以这样的方式分享给他们。母亲常常高兴地询问各种新奇的事物,而父亲则扮演着时常提醒我注意安全的角色。父母的爱浓烈却轻描淡写,或许因为他们是以生命的长度来爱,不急于时时表达,不拘于一时一刻。
大一的寒假飞瞬即逝,返校时父母一起送我去乘高铁。这是父亲第一次得到空闲假期,能够真正送我去到高铁站。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去过这座已建成十一年的高铁站,即使它离我家只有四十分钟的车程。预约的轿车停在路边,我与母亲坐在了后排座椅,父亲没有吭声,肥胖的身躯艰难地挤入了副驾驶座位。一切都那么平静。
车辆启动,缓缓驶入车流。司机叮嘱父亲在副驾驶需要系上安全带,父亲连忙答应,开始四处寻找安全带的位置。他摸到了安全带,焦急茫然地拉扯着,车内狭小的空间令他把身子蜷缩成像虾一样,紧紧贴在椅背,可是他高高的肚子和冬天厚重的外套阻拦着父亲的动作。他尴尬而疑惑地问:“安全带是不是不够长啊?我不会扣,怎么办?”
母亲无措地探身前倾,手忙脚乱地帮他延长安全带。一节一节的安全带第一次被父亲握在手里,他慌忙地摸索着安全带固定扣。车辆还在行进,车身的晃动让父亲难以扣上安全带,我上前一把拉住父亲的粗糙的手,坚定地带领他完整地系好了安全带。当安全带被扣入的那一刻,父亲再次安定了下来。
原来,父亲并不会系最普通的安全带。原来,他从未坐过副驾驶。原来,他被贫瘠地束缚在了命运的悲苦之地。
看着这一刻,我哽咽的喉头紧紧绷着,心酸与心疼似疯长的藤蔓包围我的心脏,空留一口苦涩和一颗滴在心里的眼泪。我不敢细看父亲,生怕心里的泪水要从眼眶涌出,转头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与即将告别的街道。
到达高铁站前,父亲又不安地摸着安全带,他轻轻地用一种玩笑的语气问司机:“停车后安全带会自己打开吗?我不太会这个。”
一句话里,是父亲若无其事的自卑。前半生没有见过的事物,在这时禁锢了他。这不是父亲的错,从没有人天生就知道如何系安全带,只是命运让他在56岁时才坐上了副驾驶位。父亲与安全带的距离,在这一刻才得到了拉近。
司机师傅人很好,停车后阻止了我与母亲想要帮他解安全带的动作,告诉我们:“让他自己试一次怎么解安全带嘛,以后他就都会了。”
“咔嗒”一声脆响,是父亲自己解开了安全带,也是他亲手打破了束缚。下车后,父亲和母亲送我到入站口后,父亲停留在广场中央,抬头看向修建得十分宽敞明亮的高铁站,忍不住地笑了。他笑得那么开心,仿佛见到了最为新奇的世界。
随后,父母挥别了我,转身搭公交车回家。看着父母渐渐变淡的身影,身后远去的家乡,我又重新踏上旅程,前往求学的道路。
“两代人的生命衔接处,光阴只是窄窄的台阶。”从今往后,我希望能够用自己的力量托举父亲走出那一方天地,缩短他与“安全带”的距离,翻山越己,以他的方式,看世界也找自己。
(作者系文学院2024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