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文章中读到过,南方人会管汤面上的配菜叫做“浇头”。浇头浇头,读起来就觉得面也爽滑汤也可口,于是我总对着一排铅字咽口水,幻想着能有一碗配着浇头的热汤面下肚,把北方沙尘和风卷来的一身疲惫全部烫掉,让人从头到脚都变得鲜亮明快。
而我的家乡人则会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管这些配菜叫“臊子”。我总想这个词是伴着呛人风沙里的西北方言一起长起来的,顺着接天的黄土,长进了陕西人的血肉里。
臊子面之于陕西,就好像抓饭之于新疆。各种仪式聚会,年节或是日常,主人家总要赶着东边的天刚亮的时候,给来客们端上来一顿臊子面。这样的面,臊子往往是土豆、香干、鸡蛋、黄花菜和西葫芦,再带上提味儿的碎肉沫,勾芡调味,熬上满满的一锅。这样一碗蒸腾着热气的臊子面,就能让人洗掉昨天的浊气,重新舒活筋骨,抖擞精神,畅畅快快出一脑门儿的热汗,澎湃出一身的血气。
但我外婆做的臊子面,又和这样的流水席臊子面很不一样。我的外婆,穿行在灶头的油烟和中间被剁得微微凹陷的木砧板之间几十载,早将面与肉融合得出神入化。
葱白切段,再来块肥瘦相间的上好五花剁成肉沫,这就是全部的配菜。一锅纯肉臊子,浅黄的肉汤上飘着的油星带着熬出来的厚重,葱色青白,浮沉在尚未加调味的肉沫间,整一锅色彩清淡,等待着最后浓色的酱醋。
于是掂着汤勺来舀,两大勺满满的肉沫浇上筋道的手擀面,一勺醋一勺酱泼开,再加上一满筷头的油泼辣子搅散,顿时色彩鲜浓,像雨点般渐急的鼓声后清亮的锣响,染得满世界有声有色,有歌有舞。
我总觉得这样的臊子面才合它的名字。浑浊,厚重,味道迅猛攻占了鼻腔和口腔,香得直白坦荡,香得粗野霸道。猪肉带着浓郁的油香,鲜美得踏实又满足,调料味道也重,重得鲜明而独特,像憋着一股气,一定要对得起黄河灌溉出的这一片健康壮实的小麦。
记起曾经和家人好友同游,一众北方人浩浩荡荡南下,结果被淮扬菜清淡的回味击倒。听说淮扬菜讲究品菜如品茶,要从简单的菜式里尝出一唱三叹般的跌宕起伏,先苦后甘,亦或是先甜后鲜,反复咂摸,方能得其味。
好友苦笑说确实吃不惯,一行人便怀了心事,都思念起关中平原上那一口筋道的臊子面,想念起酱拌着厚重敦实的肉香。这样被黄河的沙砾磨蚀过,吃惯了小麦面的肠胃,就需要饿时来上一碗搅满肉臊子的手擀面,从头顶香到脚底,直到一挥手就能驱散开江南琉璃般的薄雾浓云。
我想起来很遥远的过去,臊子面像席卷过高原的劳动号子,信天游一般在黄土之上天光之下,咆哮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充实。于是平原上田埂间的西北儿女们就要吃得“实用”,要味重,要顶饱,要足够他们耕耘这广袤到通天的厚土,要足够他们翻种出新一岁的日月轮回。
在我的老家,哪怕是剁椒豆豉炒凉粉,也要撒上一把肉沫,把锅和砧板都熏染得带上猪肉富足的气质。
不管怎样,要有肉吃。这样朴素的愿望从那些饥饿如凉水一般的年岁蔓延过来,抓住了每个人家的菜刀柄,锅勺铲,要从尘土漫天的日子里,翻煮出一片开阔的新天地。每往锅里蒸腾出来的水汽中撒上一把肉沫,就好像抓住了一岁风调雨顺的好年成,于是面味醇厚,肉味鲜浓,暖暖地沉在胃里,像要消化一整年浩荡的春风。
臊子面就这样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像黄河的孩子,厚重有力,从田间到灶头,我们的日子就在这肉面酱醋里反复,迂回得荡气回肠。
(作者系哲学学院2024级本科生)